霍长庭用手掌摸了摸:“我会留下来断后,再抵御一阵子,给你们留充分的时间带着百姓和东西走。”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抠进弹灰的尘土里:“如果给我留三万人,依将军的经验,能撑多久?” “至多三日。” “今日何期?” “腊月十六。” “十六。”霍长庭手指一蜷,“三天……” 裴敬沉默着没说话。 “还能……多撑一二天吗?” “我们想撑,可那些个狼族兵,能让我们撑吗?” 没人懂得霍长庭沉默下的悲凉和痛苦,更何况是张牙舞爪虎视眈眈的敌人。 “你还年轻,”裴敬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由我……” “不,我是主帅,就算有人要为国捐躯,也合该是我先来,不该由您。”霍长庭迟缓着摇头,“我不怕死,只是愧疚,对大魏……还有对一个人。” 他原本的期望很简单,既然注定要走,那就期望他们能够凯旋,期望这个凯旋的日期一定要在腊月十九以后,这样他们离别的日期就一定会在腊月十九以后,他就可以陪顾长思过完这个十八岁的生辰再离开,就可以再看着顾长思又长大一岁,哪怕只是再吃一碗他的长寿面,然后他就可以坦然地看着顾长思带着军功与荣耀回京,而他会从容地踏上他既定的旅途。 可直到这时霍长庭才发现,自己的私心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期。 没有腊月十九,不止腊月十九,他想要的是岁岁年年。 少年将军掰碎一块城墙土,尖锐的石块扎进他的掌心,疼得刻骨。 他之前总是想着,或许,或许顾长思也能够明白,战场刀剑无眼,生死各自有命,这样得到噩耗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苦。 可真到要走了,就会发现,不是刀剑无眼,不是生死有命,离别就是离别,任何的言辞都没有办法纾解越来越近的离去,如果可以,他有多想嘱咐顾长思好好活下去、继续向前走,不要难过、不要悲伤,就算没有他,一个人也要足够坚强,就如同之前那样。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或许顾长思还抱着能够和他一同回家的期望。 要如何开口,等不到期望的那一天的。 甚至于离别的日期也被早早写就,就在你十七岁的最后一日,就在你十八岁的第一缕晨曦之中。 如果注定要离别…… 为什么命运又要在痛苦之上,再为离别增添那么多的悲凉呢?
第85章 诀别 撤退事宜安排得很快。 百姓们拖家带口,带着自己的家畜与粮食,在北境三司的安排下连夜撤离,霍长庭至今都记得有一个中年的汉子,他只有一头老黄牛,上面背着重重的粮袋,离开家时,向着那些黑压压的士兵队伍深深地看了一眼。 只一眼,泪光闪烁,他叹了口气,转头牵着老黄牛涌进人潮之中。 后来霍长庭才听他手下的一个士兵说,那是他的父亲。 那个士兵作为守城三万人之一,最后那一眼,他们彼此都知道那就是永别。 “没事的将军,”士兵露出一口白牙,“我们会看到他们回来的,对吧?” “对,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属于我们的故土,重新捍卫属于我们的家园。” 浩浩荡荡的黑夜被人群裹挟而去,黎明将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一声炮响轰开了寂寥的夜色,又一轮猛烈的攻势卷土重来。 霍长庭没想到会在前线再度看到顾长思。 他没有走。霍长庭眼瞳都颤栗起来。他不愿意走。 前一夜顾长思质问援军誓死不退的铿锵誓言仍在他脑海中回响,炮火接二连三打响,视野所见之处雪沫杂乱飞溅,他言简意赅地布置好防守战略,然后将守在炮筒边上的顾长思一把拽了下来,拧住他的手腕就要把他往楼下扯。 “师兄!师兄!!”顾长思死命地挣着,“我不走!我要守在嘉定关!我不离开!!!” 霍长庭紧紧拧着他,用力之大几乎让顾长思感觉到手腕都错位,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城墙拐角,顾长思被一手怼进凹陷处。 霍长庭深深地看着他:“裴敬将军最后一批走,跟着他赶紧离开,这是军令!” 顾长思仍旧在不住挣扎,霍长庭厉声道:“顾淮!这是军令!我是主帅!战场上所有大小事情一应都听我指挥,你在这里你是军人,怎么你想抗命?!” “那你呢!?”顾长思猛地甩开他的手,目眦欲裂地问他,“那你呢?你让我一个人走,你呢?!留守三万人什么意思,那是必死的结局,霍长庭,你别把我当傻子,你想干什么我心里有数的很!!!” 霍长庭从未见过如此声嘶力竭的顾长思,漫天纷飞的战火几乎都没有他那摇摇欲坠的模样骇人,顾长思的胸膛不住起伏着,好像不大口大口呼吸,就要窒息而死。 “我不想再送走任何一个人了,师兄。”顾长思声音软下来,“我宁可死,真的,我宁可死。我也不想再看着任何人离开了,活人要承受比死者更多的痛苦,所有后果都由活着的人担负,我不想……我受不了了。” 他闭了闭眼,坚定道:“我陪你守城,城在我在,城灭我灭,我不会走,就算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儿。” 霍长庭迟钝地看着他因为眼泪被遏制而通红的双眼,那些泪水被顾长思忍住又在霍长庭的心间坠落,霍长庭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风雪冻住了他的嗓音,他想说不是的,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我就是必死的结局,我们注定是分道扬镳的收尾,我早就知道,师父也是、陛下也是,不知道的只有你,只有你。 只是此次战局失利,才给了你机会陪我一块儿死。 不对,你怎么能死呢? 你才十七岁,今天已经腊月十七了,马上就到腊月十九,你就十八岁了,还没有及冠,还没有成人,怎么能死呢? 你还那么年轻,那么小,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了,难道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 “轰——”炮火骤然炸起一片白雪飞溅至墙根底下,霍长庭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揽过顾长思,将他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冰雪交加之间,天地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只有怀里的顾长思依旧清晰,飞扬的眼尾殷红一片。 “师兄。”顾长思揪着他的袖口,“你说过的,你期盼过的,归来今夕岁云徂,且共平安酒一壶。上元节天灯很准的,它不会骗我也不会骗你的,玄门里,师父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我们会回去的。所以不要赶我走,我们一定、一定都会回去的。” 他们两个人头顶都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嘈杂缭乱的背景下,霍长庭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动,咚咚、咚咚,那样重又是那样的清晰,恨不得把它挖出来,鲜活地、红艳艳地跳动着陪着顾长思走。 但不行。 “阿淮。”霍长庭重重地闭了下眼,用手拂去他头顶的雪粒,描摹着他的眉眼,“我也算看过你白发的样子了。” 话音未落,他双手猛地捧起顾长思的脸,顾长思双手还虚虚地搭在他的小臂上,就这样,在如此生死一线又千钧一发的时刻,霍长庭捧起他的脸,吻了吻他干裂的唇。 不带丝毫情欲的一个吻,却饱含那样多的不舍和难过,决绝与离别,顾长思瞪大了眼睛,满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骤然汹涌而出。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也会是最后一个。 因为霍长庭在道别。 在对他道别。 “不……”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触即分,顾长思慌乱地拽住他的手臂,又被霍长庭狠狠推开。 “师兄!” “传我军令,开门迎敌!”霍长庭一下又一下地推开他,顾长思一下又一下地去拽他的手。 “我也去,别丢下我!” “带淮安王世子走!” “别丢下我!!!” “长思——!” 马蹄声杳杳,混乱间无数个人来拽他的手臂,掰他的手指,强迫他从霍长庭身边离开,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封长念的声音,顾长思根本听不见,只能眼睁睁看着霍长庭从自己的手指中挣脱出去,一把牵过副将牵来的马,翻身上去。 “让开!”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顾长思一把掀翻拉开他的人,不由分说地扯过一匹马,急匆匆地翻身上马,城门大开,远处依稀可见狼族兵的影子,如一团密集压迫的黑云倾轧在皑皑白雪的平原之上,带着必杀之势冲着嘉定关裹挟而来。 霍长庭的身影立在最前方,反手持长枪,宽厚的肩膀挑起那最后的防线和骄傲,寒风抚过他的头顶与发尾,整个人孤高又无畏。 “回去。”霍长庭连个头都没有回,但顾长思听清了,“这是军令,事不过三,再让我重复一遍,以军法处置。” 顾长思紧紧地挽住了缰绳。 霍长庭看都不看,反手持枪柄,一把将顾长思从马上扫了下来! 跌落的疼痛、被推开的疼痛在漫漫霜雪里几乎可以消散不计,顾长思刚想起身,一把被人扑在地上,于是他用手去抓去闹,用尽一切力气往前够。 “长思,长思,听话。”封长念紧紧拉着他,“听话,长思,我带你回去,走啊,听话!” 顾长思什么都听不见。 “师兄!” 他如泣如诉地唤,霍长庭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那柄扫落他的长枪重新调转了方向。 “师兄——” 霍长庭双腿一夹马腹,浩浩荡荡的大军整装待发,奔赴既定的结局。 “霍长庭——!!!” 那声嘶力竭的一吼,那孤注一掷的悲啸,被朔风扯破了嗓音,又被悲伤绝望灌了满怀,顾长思匍匐在地,冰雪冻住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指开始僵硬僵直,够不到了,真的够不到了,他没有办法了,他动不了了。 别走…… 别丢下我一个人…… 再回头、回头看看我吧…… 霍长庭身影僵了僵。 顾长思努力地瞪大眼睛。 那个人的身影是僵了僵,但也只是僵了僵,似乎踌躇了一下,但那微不足道的停顿不足以让他回头,更不足以让他回来带上顾长思和自己一起奔往前线。 他走了。 顾长思的手掌无力地攥住白雪,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间融化坠落,越握越坠落,到最后满手都是湿淋淋的雪水,什么都没有留下。 霍长庭也没有留下。 最后一眼,不过是霍长庭略略侧了侧身子,稀薄的天光勾勒他的侧脸,风雪又为他带上了一层面纱,模糊不清、分辨不清,他甚至都不知道最后霍长庭那双眼睛,到底在看向何方。 不会再有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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