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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门人：“可他非常奇怪，每日在烂柯谷里无所事事，好像……总是在等什么人似的。他能在山头坐一整天，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可是问他在等谁，他始终不肯说。星一夕随俺们出来，也是想见识外面的世界，而不是死困某处吧？俺和不烦在烂柯谷里聊这事儿，很容易被他听到，不得已才藏在外头……” 李舒豁然站起，看向在密林之中露出一角石壁的山头：“我知道了，他等的是我。” 正是浓夏，天亮得很快。 果真如掌门人所说，被熹微晨光照亮的石壁上出现了李舒熟悉的人影。 栾秋正想提醒李舒谨慎，李舒和商歌已经一前一后跃上树梢。清爽晨风吹动林涛之声，他俩像最灵活的鸟儿，在腾跃中放声大喊：“一夕！” 靠在石头上的星一夕忽然站起。他侧着耳朵倾听时，李舒已经落到面前。被李舒抱进怀里，他才茫然开口：“英则？商歌？你们怎会在这里？” 李舒：“……什么？你不是在等我？” 星一夕：“不是。” 李舒按着他肩膀把他推开，和商歌一同打量他。果然如掌门人所说，星一夕精神且健壮，充满活力地与商歌打招呼。 只要星一夕好好活着，商歌就心满意足。两人立刻密密倾谈，唯有李舒不依不饶：“不是我？为什么？你等的怎么可能不是我？” 另一边厢，在掌门人的带领下，众人进入了烂柯谷。 和“地尽头”的封闭不同，烂柯谷出入自由。人们可以从赤燕或大瑀进入烂柯谷，交换货物或通过此谷穿越边境。此处名为“峡谷”，实则仿似一座城池，一切都井井有条。在进出的地方，会有衣着各异的江湖客检查人们的通关文牒。峡谷四周都是险峻山岭，只有武功相当高强之人才能翻越，他们把守的是最多人通行的路径。 烂柯谷里有好几位与星一夕一样耳力超绝之人，他们负责把守四周的山岭，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掌门人一通乱吹，虎钐冷冷道：“也没什么稀奇。” 他们一行人进谷时已经引起烂柯谷诸人的注意。虎钐说话清脆，这一句立刻让周围人产生不满。有几个行路者狐疑地看向虎钐，认出她身上的金羌衣装，登时面露警惕。察觉周围古怪目光越来越多，栾秋只得叹气：出发前于笙提醒过虎钐换衣，但虎钐固执地拒绝了。 “出什么事儿了？”人群中传来问话声音，“又发现了细作？” 栾秋耳朵一动，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来人方向。 栾苍水摇着扇子，正从人群中走向此处，与栾秋目光碰上后先一愣，随即手中扇子摇得愈发疯狂：“栾秋？！” 栾秋知道栾家家大业大，与各种江湖人士都有来往，烂柯谷这样的重地不便派遣军队，好在江湖人与朝廷暗中合作，才将此处管理得井井有条。草莽之人不与朝廷鹰犬来往，但在烂柯谷这儿，精明的人早已察觉多股势力的交叉与融合，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没人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栾家正是烂柯谷中沟通江湖与朝廷两端的重要角色。 即将继承家业的栾苍水偷跑到金羌，回家后狠狠吃了一顿责罚，三年间收紧尾巴卖力做事，总算获得父亲许可，得以离开平澜城赴烂柯谷商量边境事务。 在这里见到栾秋，他即便尽力压抑自己的快乐，言谈中也难□□露与兄长重逢的喜悦。只是能与栾秋聊的尽是家中的事情：父亲又病了，母亲又闹了，自己的婚事黄了几桩，家中愁云惨雾，生怕他无法结下好姻缘。 栾秋对栾家的事情毫无兴趣，他已经彻彻底底与仅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断绝关系，唯有听到栾苍水姻缘有阻才显露兴趣：“是你看不上别人家姑娘吧？” 栾苍水把众人带到栾家的宅子里，好吃好喝接待。伙伴们特意给他和栾秋留了密谈的空间，他左右看看，踟蹰很久才鼓足勇气：“我是真的喜欢于笙。” 栾秋：“于笙也是真的不喜欢你。” 栾苍水：“唉……” 栾秋这趟回家，进门前以为于笙和谢长春已经冰释前嫌、重修旧好，然而见了谢长春，才发现一切并不如他所想。 于笙仍用着谢长春与她的定情之物，面对谢长春也会笑着喊一声“长春”，但两人相处，仅仅是亲昵的同门师兄妹。 谢长春在酒后跟栾秋吐露心声：他此生此世只认准于笙一个人，他愿意等待于笙重新爱上自己。然而十几年黑暗的误解与隔阂，即便消除了，爱意也无法如日出般如约而至。在接受任蔷的嘱托之时，谢长春已然料到这个结局。他与于笙当时年少，但正因年少，一切愈发刻骨铭心，他太过熟悉于笙性情：但凡内心有了决定，旁人要更改此心，需花费更长更长的时间。 “什么决定？” “恨我。”谢长春重复，“我跟曲青君离开那天她就开始恨我。现在恨意也没有完全消除：我当时没有跟她说清楚一切，让她辗转痛苦了很多年。你完全信任一个人，那个人却在一夕之间将一切摧毁，我……我理解这种感受。栾秋，山庄里只有我理解于笙的痛苦。” 在于笙眼中，当年的谢长春是抛弃师门和自己，与叛变者曲青君一同离开，吃香喝辣去了。而在谢长春眼中，是任蔷推开了自己，他分明不想走，但师娘的嘱托他不能违抗：任蔷选择牺牲谢长春，选择想让谢长春成为被人憎恨的“大师兄”。这对全心全意依恋浩意山庄的谢长春来说，同样是难以理解和消化的痛苦。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栾秋？他才是浩意山庄的定心石，栾秋不过是一个“二师兄”。曲青君最亲近的是栾秋，最喜欢的也是栾秋，但却因为曲天阳的要求而认了谢长春当义子。曲天阳已经让谢长春屈辱地受伤了一次，最后任蔷仍旧选择把他推给曲青君。 即便如今真相大白，谢长春对任蔷的怨恨消除许多，但心里的坎仍未能干脆地跨过。 “因此，我不愿紧逼于笙。她心里仍有疙瘩，没关系，我可以等。等再久都行。”谢长春喝得太醉，抓住栾秋的衣袖嘀咕，“江湖人刀口舔血，不知我还能活多少年……多少年都行，我……我活多少年，我就等多少年……” 栾秋扶着说胡话的谢长春回去时，看见了在角落不知站了多久的于笙。他停了一停，于笙走近拨开谢长春额发，很低地笑了声：“多大人了，怎么喝醉酒还哭？” 她拍拍谢长春的头，像安慰孩子一样。栾秋等她接过自己肩头重担，不料于笙竟扭头走了。 “于笙如今跟着霍夫人和韦把头做水帮生意，我离家时听七霞码头的水工议论才知道。”栾苍水愈发黯然，“这样的她，根本无暇考虑男女之情。” 栾秋想安慰他：“没事，她也不怎么搭理谢长春。” 栾苍水：“你们山庄是什么帮派？谢长春那样的人能比得上我吗？” 栾秋登时不想再说话，敷衍地“嗯嗯”。 说完自己，栾苍水才想起栾秋身上也有故事。他蓦地察觉李舒并未与栾秋同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等栾秋吃得半饱，他才想好起手式：“你跟李舒也散了？” 栾秋：“……什么？” 想到自己大哥竟真的被李舒这厮玩弄于股掌，栾苍水恨不能把恶气全都撒到李舒身上：“没料到他竟然是个朝三暮四的混帐！见他第一眼我便看出此人心思复杂，你绝对招架不来。想必是他见多了世面，找到了更好的蒙骗对象，才会放弃你。” 栾秋一时不知道他是心疼自己，还是诋毁自己。 “你放心，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今日起，我便代表栾家广发追杀令，不管此人在赤燕还是北戎，都一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他五指成爪，渐渐捏作一个有力拳头以表决心——不料捏到一半，被栾秋亲切地握住掌心。 “李舒与我在四郎镇对面的山上安了个家，有空欢迎你来做客。”栾秋说，“他如今正在你头顶的石壁上跟星一夕叙旧。你这样大声，小心被星一夕听见，再告诉李舒。李舒和于笙关系还不错，他若在于笙面前说你的坏话……” 栾苍水立即闭紧嘴巴。 他的模样令栾秋想起小时候照顾他的日子，笑出了声。“他不是小气的人，你放心。”栾秋问，“你对烂柯谷的人了解多少？听掌门人说，他和不烦解救星一夕不成功，不烦已经穿过边线往赤燕去了。他俩始终不知道星一夕为何执意要留在此处，你晓得么？” 栾苍水心口一松，笑道：“当然晓得！他在等曲青君。” 高处的山壁上，星一夕耳朵微动，将栾苍水说的话尽收耳中。 商歌与李舒一个接一个地说着别后的种种事情。一个在金羌生活，一个游历各地，都有许多经历同他分享。与旧友分别太久，星一夕需要很谨慎地控制自己，才不至于流露太多思念得偿的狂喜。 一路漫行，纵然有新朋友陪伴，他也依旧会常常想起苦炼门的老朋友，想得最多的，自然是李舒。但他不敢想得频繁，生怕自己会沉溺在伤感的惆怅里。沉溺于往事对现今的星一夕而言，是危险且不妥当的。 幸运的是，与他同行的三个人全都心思单纯，绝没有他的七窍玲珑。于是他总能让卓不烦他们惊讶和崇敬。听声辨位是他的看家本事，让枯朽的拐棍长出新花只需一些眼疾手快的小把戏，但每一次都非常奏效。星一夕享受着新伙伴的笑声和感叹，他以为这是自己单方面的馈赠，但日子一长，他也习惯了骑在掌门人的牛背上，或是辨识卓不烦含糊结巴的声音。温柔的阿青离开他们时，他站在船头，竟有一丝陌生的怅然：他很中意跟阿青聊天，却一直没有机会跟阿青道谢。 聊这聊那，三个老朋友在高处，把天色从明看到暗。栾秋中途给他们拿了些吃食，也对星一夕发出了邀请。 等他离开，星一夕低声道：“我可不去。” 李舒吃着烤肉，有点儿伤心：“为什么？那也是我的新家。” 星一夕抿了抿嘴，有些不快乐：“……他对你好吗？” “好。”李舒不假思索。 如何从金羌去北戎，又如何从北往南，一路行至此地，李舒挑了些高兴的事儿跟星一夕说。 星一夕没什么兴趣听，恹恹地应：“你倒是喜欢他……不知他怎么看你。” 难得见星一夕如此低落，李舒忽然想起栾秋那誓言般的话语。 “他视我为世上最重要之物。”他向星一夕重复，也似是对自己强调，“而我，我视他为发肤，为血肉。” 他凛然说完，星一夕和商歌齐齐沉默。 李舒肩膀一塌，脸庞和耳朵在暮色里仿佛被余晖烧红：“说、说点儿什么啊你们！” 商歌冷冷一抖，揉搓手臂。星一夕笑出声，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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