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县没想到这年轻人主动放弃了机会,表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这次的魁香就先定下吧。” 他声音微顿,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此时他看见那堂下叫晏辞的年轻人忽然抬起头。 年轻人眸子微动,出声道: “大人,草民有一不情之请。” 张知县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点了点头: “你说吧。” 晏辞躬身作揖,声音不卑不亢: “在大人决定之前,草民还准备了一道香,想请堂上诸位品鉴。”
第69章 他此话一出,再次成为全场焦点。 张知县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问:“哦?还有一道香?”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你自己刚才都已经认输了,现在又出什么幺蛾子,难不成以为故弄玄虚你就能赢不成?” 其他人纷纷附和,王朋兴冷笑道:“再怎么费力也是跳梁小丑,现在乖乖退场还能少丢点儿人。” “输了就是输了,还在这儿赖着不走做什么?” 晏辞站在前面,听着身后一众人各种冷嘲热讽,面上既没有羞愧,更没有羞愤地调头就走。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语气带着奇怪: “我刚刚只是承认衙香的味道更好一些,什么时候认输了?” 众人皆是一愣。 这人在说什么? 他都已经承认衙香更胜一筹,那不是承认输了是什么? 王朋兴带头嗤笑一声,轻蔑道:“脑子坏了吧?” 那几个跟晏方交好的人纷纷笑出声。 晏辞没有理会他们或惊讶或不屑的表情,转身施施然朝着张知县作揖道: “大人可否让草民一试?” 张知县看着他,虽然不知这年轻人在作何打算,但是他直觉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晏辞。”他叹了口气道,“以前的斗香会从来没有额外给人一次机会的道理。” 其他人一听,都忍不住笑出声。 晏方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晏辞,想着一会儿出了门就找人狠狠收拾他一顿,再把今天的事宣传出去,非让他成为镇上的笑柄。 然而又听张知县接着道: “不过本官欣赏你,就破例给你这次机会。” 晏方皱着眉。 王朋兴上前,凑在他耳边小声笑道: “晏方兄别怕,这废物再拿出多少香都没用,就他还想胜过你,真是做梦!” 他身后众人互相对视一番,目光中交换了一下意见。 “我听说他在家的时候就是个只会喝酒的草包,没想到果然如次。嫌自己不够丢丑,非要在人前出相。” “哈哈,说不定这就是人家的计划呢,反正都已经输了,不如多在知县大人面前多露几次脸再走。” ... 晏辞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张知县深深作了一揖,接着转身再次在那团垫之上跪下。 众人皆看着他的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就连堂上的张知县和傅老都微微前倾了身子。 晏辞从袖子里再次掏出一个香盒。 这香盒与刚才盛装帐中香的小盒子一般无二,同样是最普通,市面上几文钱一个的白瓷香盒。 他打开盒子,将里面的香粉一点点用香匙取出,依旧用刚才那独特的“熏香”方法,把香粉仔细地搁置在薄薄的云母片上。 接着他点燃炉下的炭,然后放下手里的香具,安静地跪坐等待。 他身后的众人都伸长脖子想看他在干什么。 只见他就这样安静跪着,一言不发,等了片刻有些不耐,就连张知县都微微蹙眉。 就在有人想开口问他在故弄什么玄虚时,忽然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馥郁香味缓缓升腾而出。 那香气逐渐升腾回旋而上,一点点蔓延在大堂上空。 所有人的嘈杂随着这香味的升腾一点点散去,眉目间的不耐化成无法言说的惊诧。 ... 如果说鹅梨帐中香代表着南唐烟雨之下最后一抹情深; 那么开元帏中香就代表着盛唐富贵而自由的灵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晏辞微微仰头看着空中那缕轻烟。 那丝轻烟在他眼前一点点幻化成一个裸臂着钏,绯袄锦袖,绿绫浑裤的美人。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她赤着脚怀抱琵琶,飞舞的彩衣幻作七色祥云。 回眸间,笑颜胜过正艳的牡丹。 她随着由远及近的虚幻鼓点踏着舞步飞快旋转。 在她的不断旋转的舞步之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玉宇宫阙自她身后拔地而起。 盛世纷繁化作薄雾,勾勒出那千年前万国来朝的旷世之景。 鼓点渐急,乐声不断。 她轻笑着,终于在不断盘旋上升的古乐声中一跃而起,随着那看不见的天梯腾空而去。 琵琶余声伴随漫天花瓣,化为盛世留给后世的最后一声绝响。 这也是这支开元帏中香,又被称为“贵妃帏中香”的原因。 ... 晏辞盯着那烟缓缓散去,方才一点点将自己的魂魄拉回来。 这才是完整的“开元帏中香”,可笑的是,晏方偷了一道自己还没完成的半成品去,半点精髓都没复制到。 而在加入前几天处理后的甲香,他到底还是把这道代表盛世的古香复刻出来。 晏辞在心里暗叹一声,果真美轮美奂。 然而此时堂中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凝神在那香气中久久伫立,仿佛追寻着一个华丽又虚幻的梦。 张知县深吸一口气,继晏辞以后第一个回过神。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 “这道香,也是你做的?” 众人在他的这句问话里,方才回过神来。 有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晏方的香炉:“这,这香的味道怎么跟这个如此相像?” 不对,不应该说是相像。 非要比喻的话,如果说之前那道香是模仿壁画跳出胡旋舞的舞姬,那这支香就像是从壁画里幻化成形的飞天。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看看安静跪着的晏辞,又看看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晏方。 “你...”晏方猛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晏辞,指节被他的力度捏的“嘎嘣”作响。 张知县终于沉声问堂下的晏辞: “你这道香是怎么回事?” 晏辞平静地道:“回大人,本来这支香才是草民参加这次香会的香品。”他顿了顿,“然而这道香的香方半个月前被人偷了去。” “所以草民不得已,才在最后几天做出这道帐中香参会。” 他平静地将自己之前的遭遇说完,接着叩首道: “请大人明鉴,还草民一个公道。” 晏方猛地跳起来道:“你放屁!” 他冲到前面,直接跪下了,指着晏辞道:“大人,他一派胡言,这香明明是草民做的。” 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指指着身后周围的人:“当时草民制出这道香的时候,还特意在陈记当着他们的面点了,在场那么多人都能帮草民作证!” 他指着晏辞喝骂道:“分明是他嫉妒我,不知从哪得到的方子,故意污蔑我!” 张知县面色越来越沉重,看着堂下各执一词的两个人,问着那些战战兢兢的人: “你们在座有谁能证明他说的话?” 那些人有一部分是那天和晏方一起喝酒的,都是亲眼看见他点的线香,然而晏辞这道香太过出彩,实在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仿的。 就在这些人犹豫的时候,只见跪着的晏方突然回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众人忙道:“大人,这香第一次出现在镇上的确是晏方公子点的...” 张知县眉头几乎拧在一起,目光又看向晏辞。 晏辞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直起身。 然后在众人注视下,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摞纸,将它轻轻放在面前的香几上,与那香炉放在一起。 接着他抬头,坦荡地了看看堂上众人,又转向张知县,声音清朗: “这是为了制出这道香,草民花费一个月时间写出的所有废稿,共计一百二十七页,请大人明鉴。” 晏方猛地转过头。 此时他心里才渐渐反应过来。 晏辞是故意的。 原本他的心里认定晏辞这废物绝对不可能制出什么香方来,所以下意识以为这香方和上次的腊梅香一样,是晏昌,或是别的什么人给晏辞的。 而且在香方被偷后,自己屡次挑衅他,晏辞都没有任何动作,这让晏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刚开始晏方还以为是他软弱可欺,受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所以自己才敢变本加厉。 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这道香竟然真的是晏辞自己做出来的?! 不仅如此,而且晏辞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到知县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告发自己。 晏方双眦欲裂死死盯着晏辞,他恨不得用眼神把晏辞活生生刺死。 晏辞感受到了他带着敌意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目视着前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唯有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似乎在说: 我知道你在看我,你很生气。 可那又如何? ... 有侍从立马上前将那摞纸拿起交给张知县。 张知县接过那摞纸,一页页翻看,只见上面全是香料配比,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述说着制香之人的心血。 他越往后翻,脸色越难看。 其实即使不用这些废稿,光凭最后这道香的味道,他就已经知道是谁抄袭了谁。 因为最后这道香给他的震撼太大,甚至比刚才那道帐中香给他的震撼还要大。 堂下众人其实也是一个想法,以至于即使他们想着附和晏方,临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 谁在模仿谁,一目了然。 ... 许久,张知县将那摞废稿重重摔在面前的案上。 “大胆!”他怒喝道。 堂下所有人被吓得纷纷跪地,晏方的脸色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几乎把脸埋在地上。 唯有最前面的晏辞依旧挺直腰背跪着。 张知县的目光射向晏方:“你这香方到底是从何而来?” 晏方浑身直颤,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有你们!” 张知县目光扫过堂下几个刚才还给晏方作证的“证人”,此时都战战兢兢俯首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吱。 “把实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如果敢有半字虚言,本官决不轻饶!” 张知县冷声道。 大堂中的气氛瞬间低到零点,这些镇上的人一直见其和颜悦色的,此时发起火来的威压令所有人胆颤,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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