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第二件瞒住容易,第一件却难。退敌交锋已近尾声,小皇上稳操胜券,是时候烦恼谁来替周成庵掉脑袋了。如果这时候花时暴露,就如同往饿狼堆里扔去一块肥肉,许仕康会毫不留情将他推向铡刀,想必皇上那边,也是乐见其成。 因此,兰旭再三缄口,未作托出。 许仕康不知兰旭心念百转,径自道:“……如今任识器带着由皇帝发出的“开放马市”的圣旨前往边关,若左贤王执意进攻大雍,他就是鈚奴的千古罪人,罪无可赦,小单于兵不血刃,大获全胜;而我们的皇上,用一个互市,消弭一场战争,谁敢言否?” 兰旭怔怔听完,呆呆愣住,遍体寖寖生寒,忽而笑出了声。 他们每个人四处奔走竭力忙活的一生,原来只是一场棋局的冰山一角,从来窥斑知豹者少,盲人摸象者多;周成庵、吴秋雁、花时……谁不是步线行针机关算尽,自以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间腾挪,上位者一个翻云覆雨手,就能令他们前功尽弃,甚至不需要原因。 如果选择与付出,于结局无伤大雅,那么此中酝酿的纠结爱恨,情仇苦痛,又算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蝉与螳螂的毕生意义,就只是成为黄雀一顿不甚可口、但可果腹的口粮? 兰旭垂下眼,没有任何时刻,比这一刻,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自己不比一粒沙子、一颗尘埃高大,可在自己的故事里,他分明饱经炎凉,遍尝苦甜。 他想起花时的佛经,那天他打眼扫过的一首诗: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如是往来如是住,不知谁主又谁宾。 现世,许仕康听他笑了,以为是他欣慰,横眼看过去,傲然道,“鈚奴内部七支八搭的,祸起萧墙,让他们内讧去,我们一门心思对付无记业就好了。这两天我会让大理寺彻底制住吴秋雁,随侯珠就交给你,记住,你只有一天时间,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我明白。” 兰旭说完,神色难辨,戴上兜帽,转身离去。 许仕康看着他的背影,不复记忆中,小鹿般轻盈跳跃。 他记得他们的初见,艾松刚给他洗刷干净,比猫崽子还要瑟缩警惕,张牙舞爪,瘦小伶仃,唯有那双眼尾微勾的眼睛,在巴掌大的脸上熠熠生辉,像祖辈口中,染红了石榴花的,大漠里明媚的朝霞。 之后,他捉弄他,也和他一起玩闹、闯祸,但他经常把锅甩给他,看他挨罚,还会故意在他眼前晃悠,气他。兰旭生气时,眼睛越发的璀璨,整张小脸明艳照人。 艾松以为他不喜欢兰旭,还找他谈过话。 他放/浪不拘,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喜欢他才捉弄他的。” 艾松皱眉,很不赞同。 他问:“你怎么就看中这个小家伙了?” 艾松认真思索片刻,说道:“他的眼睛和太阳一样亮,他还相信挣扎就有希望。” 他的心里掠过一阵奇怪的波浪,他也不知晓那是什么,就像一处优美的秘密基地,某天发现,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发现了它;但他用玩笑的口气匆忙掩盖:“难得有一个能让你上心的人,等他再大点,收房得了。” 艾松转过清淡似仙的面容:“不许这么说他。” 艾松编织了一个金丝笼,按照他的方式教养兰旭;而许仕康带他胡作非为,少年的兰旭这才慢慢和他亲近起来。他们三人形影不离,后来一起去了边关。 那是炎夏的清晨,他循例巡逻,看到了连天大漠上方,染红石榴花的明媚朝霞。 中午他回来,不见兰旭,便知他又在围着奶娃娃打转。他本想吓唬他,但进了屋,看到兰旭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闭上眼睛的兰旭,画一样,依然动人。 再回过神来时,惊奇变成了惊恐,一旁的奶娃娃天真地看着自己,学着他的样子撅蠕着红润润的小嘴儿。 他几乎是飞出了东厢。 他忐忑了半年,半年间朝堂风起云涌,有一天,艾松将他找过去,对他说:“我知道你会背负什么,但只有你能让我放心。” 他忘了当时有没有发火,总之,他连夜飞书,派亲信将告首状交予了来营路上的周成庵。 形影不离的三人,自此瓦解星散。 兰旭是艾松养出的第二个自己,一个艾松所憧憬的,多情的自己。正如自己了解自己一样,兰旭没让艾松失望。 只是许仕康背负的,远比他当时以为的还要沉重。 他一直以为,兰旭不知道,只当那是一场自己一个人的梦。 多年以后,许仕康偶尔回想那个梦,他果然喜爱的,是兰旭天然的多情。 而今回首。 萧瑟秋风,肃杀凌冽,浮名情薄,世人疏略。 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总会过去。
第五十七章 出了巷口,乍一放松,兰旭顿觉手软脚软,天旋地转。他跌跌撞撞地扶住墙壁,冰凉沁掌,好不容易挨过晕眩,心知还是得提着口气,物色些事做,决不能休息,不然恐怕一经懈怠,就无法再度振作了。 举目前望,他生活了三十余年的故乡,处处物是人非。而今大限将至,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果儿。 可果儿深锁禁宫,如隔天堑;河边一别,许是今生最后一面。早知如此,当时应该多看看他,可缘尽就是猝不及防,不一定什么时候,他就走出了你的生命,消逝如烟。 回过神来时,他发觉脚尖指向的方向,是公主府,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公主府的朱漆绿瓦。瞻顾徘徊,终究未忍舍去,做了回宵小——他实在太想儿子了。 绕到公主府后门,最后一进住的都是府上一些有头有脸的管事、教养,才过申时,都还在上工。兰旭见四下无人,翻墙潜入,幸而白日间回廊不落锁,成全他顺利穿过重重朱门,来到公主所住的三进东院,再往前走,东侧的跨院,是果儿坐卧饮食、学习玩闹的地方。 他在月亮门前驻足,不舍地环顾,是处红衰翠减,残照当楼,苒苒物华休。 他当然知道见不到儿子,只能睹物思人聊以慰藉,可这院中一时一景,恍若戏台子上的演绎,果儿三天两头弄鬼掉猴,皆在此处发生,历历在目。进入屋子,手一一抚过沾染果儿气息的家具器具,用过的笔、读过的书、玩过的玩具……随手翻开字帖,不由失笑,这一页一字未写,反而画了好几只小王八。 若是去湖州之前,这本字帖被他抓到,他一定火冒三丈,罚果儿禁足,还要打手板,换到现在,却满心酸涩的柔软。 他做过两次父亲,都一败涂地。好在果儿还有公主相护,自己去了,也不担心。 到是爻儿,他最放心不下。 日头下移,天色渐沉,屋中一地橙黄,好似做旧的画纸。 该掌灯了。 兰旭坐在果儿的床上,躲在阴影中。上次,果儿睡得没心没肺地躺在这儿,他抚摸过儿子的小脸,就像这样——手在虚空中划过,如同与当时重叠。他想或许应该给果儿留下些什么,总归是个纪念,可他身上一片鸿毛都没有,连从果儿这里顺走的小瓷兔也遗失在了西陵河畔。 他又看向书桌,想着留下一封信也好,起身研墨,喜怒哀乐一一掠过心头,磨墨的手却渐渐停下。 ——他是果儿的生父,却也是伤了他母亲的通缉犯,他是果儿人生中绕不过的污点,拭之犹来不及,何必顾影弄姿。 悄无声息地消失,才是给果儿最好的纪念。 他撂下墨块,阖目轻叹。薄暮冥冥,天地苍茫,光阴似雪,拢得他满身落拓。时辰不早,再睁眼,他最后眷恋地扫视过果儿生活过的痕迹,举步便要走,忽听得门外下人渐近的脚步声! 兰旭赶忙隐在里间,透过门板缝隙,看到竟是平安来掌灯。按说府中无主,下人能偷懒便偷懒,绝不大费周章,兰旭暗生疑窦,但没有冒然露面,只等着平安离去,自己再按原路出府。 谁料平安点完外间,竟端起一盏,向里间走来,是个过火的架势。皇室讲究居室聚气,因而里间逼仄,无处可藏,眼见平安就要推门而进,兰旭只好躲在门边,待平安进来,他从身后一把捂住平安的嘴。 平安魂飞魄散,手一颤,灯盏落地,兰旭眼疾手快,凌空接住,就势转到平安眼前,对着平安瞪大的眼睛,小声道:“别出声,我就放了你。” 平安乱七八糟地点过头,兰旭慢慢放下手,平安到底灵透,出口便是:“驸马爷!您、您怎么这样了?!” 兰旭道:“我身负重罪,已经不是驸马了,我马上就走,看在过去的情面上,不要同旁人提起今日我来过,兰某先行谢过了。” 兰旭抱拳。平安上下打量他,道:“驸——兰——诶呀,叫习惯了,您就让小的叫您驸马爷吧,不然小的都不会说话了。” 兰旭见他不怕自己,心下稍安。平安察言观色,揣摩道:“爷,您……是不是想小公子了?” 兰旭不答,道:“我这便走了。” 说罢,将灯盏交还平安,侧身便走,平安道:“爷,您留步!” 兰旭回头。 平安纠结片刻,英雄扼腕般道:“今儿晚上,公主和小公子回府,爷您要是没有要事,远远地看上小公子一眼,也是好的。” 难怪今夜东院掌灯。兰旭不免心动,平安见状,道:“您不知道,顺儿撺掇小公子出了京去找您,气得公主要把顺儿逐出府去,是小公子又哭又闹,才做罢了。小的听宫里的人说,那天,小公子哭着说您掉进河里,咳,死了,还说邵大人见死不救,花哥哥也是大坏蛋,哭得那叫一个可怜,看上去刺激不小。” 兰旭心尖发颤,涩声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诶,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没精打采,一蹶不振,”平安叹息道,“府上规矩,不能让小公子见到您,但小的想,不如让您偷偷地瞧上一眼小公子,等风波平定之后,小的再告诉小公子,您瞧过他,惦记着他,只是不便见面,相信小公子心里总管熨帖些。” 兰旭根本受不住诱惑,平安闻弦知意,又道:“还有些时候,不急一时,不如小的先伺候您沐浴,换身衣服?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兰旭警惕地瞥他一眼,不怪他风声鹤唳,他赌不起,遂说道:“不必,你只管做你的事,只当没见过我,我自然有法子见他。” 平安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兰旭不敢透露藏身之地,总要留一线生机。公主府的布局他轻车熟路,心里琢磨着,二位主子久别归府,要开正门,奴仆尽来跪迎,届时满盈仪门,直通正院的甬道反倒冷清,而果儿随公主回东院,要穿过正院再走东边游廊,且公主府的正院,先皇曾微服下榻,平素除了打扫与节庆,鲜有人至,不失为藏身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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