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值房已换过戌牌,天色擦黑,兰旭收起笔墨奏疏,走出礼部大门,牵过马翻身而上。马儿识途,调头正要走,却被拉住了缰绳,向相反的方向扯去。 穿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繁华街道,经过一片幽秀古艳的内城园林,园林如一展屏障,隔绝喧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园林深处,是一潭清泉,泉水温热甘冽,在城如在野,更显得野趣横生,高情迈俗。 是以,清泉周围衣冠薮泽,聚集着历朝历代的锦绣府邸:星罗棋布,贝联珠贯;曲径通幽,壁垒森严;粉墙如雪,典则俊雅;朱梁画栋,楼阁崔巍。 啼鸟虫鸣相和,衬得冷月寂阒。不多时,兰旭在一条巷口下马,举目而望,巷子笔直幽深,月光下,投身入巷,仿佛少年时光缓缓在两侧寸寸展卷,却又无处不在诉说缺景残墙,物是人非,一股子浸染过时光的斑驳落拓。 在曾经恢宏的艾大将军府的正门前,兰旭牵马伫立,夜风拂过,扰动无数愁丝,近乡情怯,触目悲感。他并没有哀愁许久,转头而望,仅一墙之隔的许大将军府,门梁上拴着两只硕大招摇的灯笼,将冷寂驱散一空,照耀门楣。 兰旭阖目,深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自认能够应付一切波澜后,上前敲了敲东角门。 很快,角门嘎吱一声开启,门房从门后探出头来,将兰旭从上到下掂量了个遍,见其所著六品官服,方行揖礼,恭敬而疏淡道:“这厢有礼,敢问大人高姓大名,有何贵干?” 兰旭知道在大员满街跑的京城地界儿,自己这六品蚂蚁官,还不能教一品大将军府的门房放在眼里,他打小润浸街头,这点道理还懂,笑模笑样奉上准备好的礼金,道:“劳驾通报许大人,兰姓故人到访,烦请拨冗相见。” 门房不过十来岁,自然不晓得兰旭和许仕康的关系,接过礼金掂了掂,冲着兰旭热情了几分:“您且稍等,小的这就去。” 说罢掩上门,飞也似的跑进去了。 兰旭盯着角门上的一个小坑,思绪放空,不禁莞尔,这个小坑是他弄的,小时候许仕康总是戳摸他,他气不过,就做了个弹弓,躲在对面花丛里守株待兔。可惜许仕康反应奇快,一脚刚踏出来发觉不对,收身掩门,让这扇门替他挡了下来。 如此看来,晏果儿拿弹弓打花时,也算是“家学渊源”了。 想起花时,他又不免升出老父亲心态,有些后悔当时赌一时之气,撒手便走了,也不知这孩子有没有好好吃药,身上还疼不疼,若是任性起来,平安可应付不来…… 正愁眉不展时,门房回来,洞开角门,殷勤地将兰旭迎进来,口中喋喋不休道:“大人随小的来,我家大人邀您客堂相见,前面有台阶,您仔细着……” 兰旭收起操心,故地重游,其实他比门房还熟稔这里的一砖一瓦,但没有打断门房的热情。他不想表现得像攀亲戚似的,作出对许仕康、对过往的留恋;他幼年在世间这口油锅里历经煎炒烹炸,因而艾松朝他伸出的手才弥足珍贵,让他重燃了对世道的信任;直到青年时期再次蛰伏泥土,至今已过而立,早不是那个天真的生胚子少年郎了。 客堂明洁,院落雅致,抬头望去,正好能将东方青龙星宿囊入这四角天空。闪烁的星空下,庭院正中的海棠树风过簌簌,妩媚动人,没了隔壁石榴树的灼灼风华交相辉映,依旧精神不减。 进了堂屋,兰旭被安排坐在客座,手边已经有一盘子瓜果和闷得正好的茶。许仕康常年驻守边疆,府上接人待物仍旧井井有条,全靠着老管家驭下有方,但兰旭记得,这位古板严肃的老管家并不喜欢自己,嫌他带坏了他家大少爷。 兰旭连篇思绪,实则心中紧张,暗恼在府上排练过再来好了,鲁莽上门,一会儿不定怎么出糗。可事已至此,只有硬着头皮面对;环顾四周,一草一木,烂若披掌,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不是彼时彼刻彼情彼景。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各怀心思了呢? 兰旭垂眸沉默,如一尊入定的老佛像,宁静的暮春夜色,一点点声响都显得突兀,所以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渐强时,兰旭感谢起了这片夜色,和灵敏的听觉一起,让他在倒数中完成了勇气的充溢。 许仕康的脚步沉稳有力,慢条斯理,跨入院中;兰旭举目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许仕康如今的相貌,而是一股强大冷冽如有实质的威压;夜凉如水,海棠柔媚,许仕康仿佛停落在花团锦簇上的一只雄鹰,仪表堂堂,英风凛凛,龙行虎步,气度逼人。 待近了,兰旭不由得凝神摒气,终于细细端详阔别十六年的故人:年少的许仕康豁达爽直,谑浪笑敖,讨厌拘束,经常披头散发,只着宽松衣裳,还总穿得乱七八糟,每每艾大哥皱眉,他就嬉皮笑脸地掰扯一堆歪理,讲不正经的妙处。 而今日,他衣衫齐整,发丝一丝不苟,柔软的布料在他身上像硬挺的银甲,皮肤粗糙了些,塞北的风雪在原本风流的面皮上,银钩铁划般镌刻下几道皱纹,更添英伟气概;整个人不言而威,不怒而栗——兰旭有些恍惚,只觉来到他面前的不是许仕康,而是他的艾大哥。 嘴角勾出讽刺的弧度:许仕康杀了艾大哥,却最终活成了他。 “你一紧张就想东想西的毛病还是没改。” 许仕康也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兰旭,见他没有起身接迎的意思,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伪装。兰旭一惊,暗骂自己忘了基本礼数,正欲站起来,又被许仕康有力的手掌按了回去:“坐你的,”说罢,许仕康在主位落座,鹰目如箭,直视兰旭,“你来我这儿,几时讲究过那些虚礼了?” 寥寥几句,局面尽在许仕康掌控之下;塞外渴血的生涯,领兵挂帅的猛将,已不习惯满嘴荒唐言了。 兰旭低眉敛目,以退为进:“许大人。” 许仕康未应,深邃地凝视他。 许大人。 许大哥。 一字之差,咫尺天涯。 对坐相顾,如隔渊谷。 兰旭百感交集,他觉得今天来错了,他还没能做好准备,上演这出独角滑稽戏。喜悦、苦涩、心酸、畏葸、憎恨、愤怒、怨怼…… 喜故人重逢,悲形同陌路;恨背信弃义,怨礼胜则离。 兰旭喉结一动,壮士断腕般抬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许大人,兰某今日来,是想请教——” “不先叙叙旧么?” 许仕康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目光微垂,但掷地有声,不容回绝——姿态强势,理直气壮,全无半分愧疚!兰旭不可思议,怒气上涌,面露义愤:许仕康怎么还好意思将过去的牵连摆到台面上?他们之间还有一笔血债未偿,艾大哥含冤难雪死不瞑目,爻儿隐姓埋名音信杳无,全都拜他许仕康所赐!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世道残酷的从来不是加害,而是背叛。许仕康的不以为然,更是雪上加霜,另重逢的微小喜悦如狂风中的烛火,一熄即灭,唯余愠恚气恼愤。 兰旭胸膛起伏,硬邦邦地回道:“兰某与许大人之间无旧可叙!” 话音刚落,兰旭就有隐隐悔意:这十六年来教会他的最大道理就是,有些东西还是藏起来为妙。也许他应该柔软一点,凄然一点,博取许仕康心底弱小的同情心。 许仕康道:“既然无旧,许某也不想有新,兰驸马请回吧。来人,送客!” “许大人,同为朝廷做事,切不可因私废公。”兰旭缓下声来,当即有求于人,身段矮上一截,“兰某今日前来,是想知道,许大人回京途中,可有什么异状?” 许仕康放下茶碗,睨了兰旭一眼,嘴角勾出一抹讽笑:“兰驸马是礼部六品仪制司主事,怎么对我兵部这么上心?” 兰旭虚火又起!强迫压下去,好声好气道:“六部同气连枝,都为皇上效力,理应相互扶持,许大人的话外道了。” “如果是铁板一块,兰大人就不会今夜踏足鄙府了,”许仕康高深莫测道,“兰大人想做个好官,但据我所知,十六年来,你毫无建树。” “不劳赐教,许大人与兰某,走的是两条道。” “你的意思是,许某是赃官狗官了?”许仕康神色平静,像在讨论他人,“兰大人为官十载,应当知道,好官难做。百姓与朝廷,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两不得罪是尸位素餐,都得罪是欺上瞒下,那是庸官赃官;还有一种,是置个人名器于社稷之上——这是狗官。”许仕康顿了顿,换了个说辞,“名声、朝廷、百姓,能保全其二,已是难得。” 兰旭道:“许大人是好官,兰某是庸官。犹记当年的艾松,身为封疆大吏,却不赞成关闭边关茶马市场;身为虎贲大将,却反对主动出兵鈚奴,直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不尸位素餐,也非欺上瞒下,更不顾生前身后名,敢问许大人,他是好官狗官?” 许仕康坦然回视,俄而轻笑,抬手续了杯茶:“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艾松刚给你洗刷干净,你对谁都防备,我跟艾松说,你长着一张肯定相信过什么的脸。” “是的,可惜我经常信错人。” “你现在相信谁?丹阳公主吗?” 兰旭心底失望至极,不想再和他打嘴仗,避而说道:“不知许大人可知,犬子被毒害一事?”——得到许仕康不痛不痒的一声“嗯”,他继续道——“犬子被毒害一案,或与鈚奴有关;如今满朝文武,亲身经历过边关风云局势的,只剩下我和你。现在,他们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应该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以此令我投鼠忌器。果真如此的话,你那边不会没有类似的警告。” 许仕康神情严肃,飞快思索,沉吟半晌,就事论事道:“到目前为止,一切太平。” 这比不太平更棘手。如今敌暗我明,兰旭顾不得恩恩怨怨,郑重道:“但凡有异,告诉我。”说罢,起身行揖,“兰某告辞了。” “兰旭!” 许仕康起身,一把拉住他,臂如铁钳;兰旭举目回望,满目警惕。许仕康轻轻叹了口气,利落地放开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当今朝廷能臣辈出,头一号便是周成庵;能臣多了,不是好事,他们做事常常喜欢自我发挥,所以比起能臣,朝廷更需要庸臣,庸臣才是干吏。” 兰旭满头雾水,纵然不解言外之意,但还是能听出,许仕康语气中对周成庵的态度,绝非说的那么恭敬。兰旭暗自记在心底,打算出去慢慢琢磨——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无论嘴上怎么剑影刀光,关键时刻,只要是许仕康所言,他都会越过怀疑,直抵接受。 从许大将军府出来,兰旭露出倦容,重逢虽短却耗神。他牵着马,经过破败的艾府,借着隔壁许府的灿烂光线,朝着掉漆陈旧的广亮红门晃了会儿神,突然想到——这是个琢磨的好地方:寂静无人,凄神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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