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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艾俱焚

时间:2024-05-24 16:00:03  状态:完结  作者:夏隙

  夜深,林里林外黑灯瞎火,一轮明月也被高茂的树枝切碎,洒落一地亮斑。花时揽辔驻马,兰旭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想着终于能恢复自由身,可花时久久没有放过他,反而将脸轻轻贴到了他的后背。

  兰旭单方面和花时僵持半刻,败下阵来,叹气道:“放开我。”

  花时很想说“不”,但已知闹得过头,便依言收回手,犹有些恋恋不舍地蹭下马来,手臂前胸还残留着父亲的轮廓,回味了下,宽肩窄腰,手腕纤细,真不知是如何将那柄沉甸甸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的。

  花时一边想入非非,一边伸出手要扶兰旭下马。兰旭无视他的好意,从另一侧下来,到底年纪在这儿摆着,酸着大腿根儿,趄趔两步,扶住一旁的大树深深喘了几口气,定心定神。

  举目环望,他们已至远郊的竹懋山,就是现在打道回府,城门也已经关闭了。兰旭虚火上头,可回身一看花时眼神飘忽却倔头倔脑的模样,像只打碎了琉璃盏又死不承认的漂亮小猫,心又软了,无奈地翻个白眼,腹诽自己“色迷心窍”,但凡花时长得普通一点儿,他也不至于像养女儿似的,舍不得下重手教训,还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情有可原。

  花时半天没等到兰旭开口,大着胆子看过去:只见朦胧月色下,树影似水影,幢幢地映在兰旭身着的大红官袍上,风过衣动,微波粼粼;再见他眼含薄怒,双颊轻红,气喘微微,发丝凌乱,一叶碧绿落没其间,倒像是一只碧玉簪,更衬得睫如鸦腻眉似墨染;浓墨重彩之下,别有风情,如一位山神——更像一只被侵犯的艳鬼——

  花时心中古怪地一动,仿佛一只蝴蝶的翅膀扇动的风,引燃了一根火折子,细细的热气缠绕五脏六腑,燎得他心烦意乱。凭心而论,做为父子,他自然有天然的对父亲的畏惧,但他们的相处,又非兰旭和晏果那般水到渠成——盖因初见时,他巧设奇伏,挫折其锋,从此往后,兰旭每妥协一次,这份天经地义的尊敬就削弱一分。

  而一旦有了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框架碾碎的机会,花时深感的快意绝不亚于击败老狼的新任头狼。仅仅是这一路上的“囚禁”,就如同把高高在上的父亲拉下了神坛,制成提线木偶,任凭摆弄,全由掌控——断腿的老狼折翅的鹰,再也逃不掉、再也离不开——极致的兴奋、愉悦在花时脑中爆炸,呼出的气息带出的灼热,烤干了喉咙,不得不咽着口水滋润干渴。

  兰旭却将这种吞咽理解为了紧张。事已至此,他不想再在他和花时紧张的关系上火上浇油,苦笑一声,摇头道:“你选的好地方。”打起精神,“要等到天亮才能进城了,山里蛇虫野兽很多,我们先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花时道:“你认得路吗?”

  夜黑风高,顶头星辰被蓬发的枝丫遮蔽,别说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都分不清。兰旭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按捺不住道:“你不认路你瞎跑!做事横冲直撞,不顾后果,如果现在就你一个人该怎么办?!”

  花时阴阳怪气地回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兰旭牵马,叫上他,“跟紧我。”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的在硕茂的枝叶间穿行。因不辨方向,兰旭不敢走太远,在附近找到一片可容纳两人的空地便停下,绕着附近细细察看了一番,确定没有蛇窝之后,拴马在侧,招呼花时道:“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宿吧。”

  花时犹豫了片刻,靠着树根下的巨大岩石坐了下来。夜里山林比城镇寒凉很多,花时犹在病中,不禁打个哆嗦,环住双臂不住摩挲。忽然朝思暮念的气息环绕周身,原来是兰旭顾不得朝廷体面,解下官袍,披在他身上。

  兰旭就势坐在他身侧,见花时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说道:“还冷吗?”

  说着放下手中腰带,正要脱下第二层衣裳,花时按住他的手,然后横过官袍,将兰旭纳了进来:“夜深露重,一起披着吧。”

  兰旭轻笑一下,裹紧袍子,挪动身体,挨得花时更紧:“累了就靠着我睡,天亮了我叫你。”

  花时舍不得闭眼,他有太久太久,没有和父亲相依相偎了;上一次,他还能钻进父亲怀里,现在,他人高马大,终于可以让父亲靠着他了。

  “还是你睡吧,我放哨,”花时道,“明天你还得上朝。”

  “我可不敢劳驾一个病号,”兰旭开个玩笑,而后收起笑容,“明早回去,记得把段郎中的药吃了,你自己的那个药方,别忘了给我看看。”

  花时点点头。

  微风混着两只流萤吹过,兰旭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道:“想不到竹懋山的夜晚有萤火,这叫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又笑道,“下一次,也带果儿来见识见识。”

  花时把撅起的嘴埋进膝盖,缩成一小团,心中不是滋味,就好像兰旭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过着别的人生。他闷闷道:“我说了,你有事就来找我商量,你怎么宁肯去找许仕康,也不找我呢?”

  兰旭将目光收到他脸上,于心不忍,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还是个孩子。”

  “所以我人微言轻,不值得你信任?”

  “侯门一入深似海,你还小,能不蹚就不蹚吧。”

  “我是举人,在地方上,我都能当官了!再过两天,我就考贡士、考进士了!这水再浑,我也得下!”

  “瞧瞧这话,还说不是孩子。”兰旭说着,心中一片柔软,忽然明白了少年时,大哥爱护自己的心情,“你太聪明,却容易冲动,不磨平你的性子,是不会重用你的。”

  “那可不一定,”花时道,“皇上手底下就缺我这样的,不信到时候走着瞧。”

  兰旭极喜爱他自得的小模样儿,不禁笑道:“将有五危,忿速可污,你若是想当大将军,务必得戒掉‘忿速’这一条。”

  提起“大将军”,花时自然将矛头转到了“许大将军”头上,在此之前还不忘踩兰旭痛脚:“那你呢?我犯忿速,你就犯‘必生,可虏’。”花时看着兰旭暗淡下去的眼眸,心中升起凌虐的快感,带着隐秘的兴奋,他继续道,“别忘了,你现在声名狼藉,全是拜许仕康所赐。他背叛你,可是你谈起他的时候,有警惕,却没有鄙夷;有怀念,却没有怀疑......你就这么——这么——”他想说“贱”,临了却换了说辞,“——喜欢他?”

  “......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曾经’。”

  兰旭迎上花时咄咄逼人的目光,语重心长道:“有些习惯是有很大惯性的,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你分明不想改。”

  兰旭自嘲一笑:“毕竟谁都不愿承认自己的选择是错的。”

  花时忽然想到,兰旭也算选择了自己——又是选择错误——但和许仕康不同的是,自己受欢迎,却不受信任。

  从兰旭的角度出发,不信任他是对的。在兰旭骗他当了三年傻子之后,六岁的他发誓要让兰旭付出代价。他憋着这股恨,摸爬滚打到了今天,背负着从内部瓦解大雍王朝的艰巨任务——如果“兰驸马”是他的父亲,那么毁掉其所倚仗的王朝,他就会匍匐在自己脚下,泣泪纵横,悔不当初,求他宽赦,任凭宰割——稍作想象,花时的内心就大感痛快;如果这么多年,他恨错了,那么这只是个任务,他对王朝又没感情,毁了就毁了,或许那个时候,他的矛盾,又会变成“释然”与“不甘”。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连恨都不存在的话,他拔剑四顾心茫然之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将剑尖对准自己了。

  所以从“恨”中,又延伸出了无限的感激,感激兰旭是他心心念念的父亲,没让这“恨”落空。

  百味杂陈,他小声嘟囔道:“当断则断,拖来拖去的根本不值得!”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和他现在同朝共事,不能因为我们的私人恩怨,让朝局不稳。”兰旭神色平和,“他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今天不会见我。”

  花时人情练达,理解兰旭的苦衷,但若换位思考,他自认做不到,除了报复,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是和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身体比脑子更快,往前一扑,拥抱住了兰旭,两人身形相当,倒像是他窝进去撒娇。花时反应过来后也没收回手,反而拥得更紧。恨是真心疼也是真,目下只有他们两个,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又如何?

  兰旭愣了下,初时没意识到花时是在安慰,以为他身体不舒服,顺了顺他的后背,偏过脸担忧地问:“怎么了?”

  耳边传来花时瓮声瓮气的回答:“你真傻。”

  兰旭恍然有异,挪开肩膀,轻轻抬起花时的下巴颏儿。晦暗的天色下,纵涌的泪痕像两道结痂的疤,亮晶晶地镌刻在他俊秀的容颜上,也只有在无光的夜中,才能清晰看到被眼泪割伤的裂痕。

  兰旭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麻木多年的心脏怦然一动——又一动——再一动——世人嫌他逍遥法外,知道真相的人噤口卷舌。他没错,但没人相信他没错,更没有人会罔顾对错,单纯的为他不值。

  他很清楚,花时还是认为,他和艾松是乱臣贼子,可他哭着说“你真傻”。

  死水微澜——

  兰旭噗嗤笑了,卷起袖口,给花时抹去眼泪:“哭什么,小傻子。”

  花时怏怏不语,扯过兰旭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抬眼,又是傲气十足:“谁傻得过你啊。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都窝囊半辈子了。”

  “这话不假,但是真够难听的。”

  “跟你说难听话的人还少吗。”花时恶声恶气地,以求挽回颜面,“与其扒着许仕康,不如想想怎么溜须溜须我,以后我可是要做大将军的。”

  兰旭别过脸去暗笑,肩膀抽动,花时扳过他,咬着后槽牙,凶巴巴地:“有什么好笑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兰旭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笑意不减,目色温柔,“都是苦命人,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说着,拍拍花时扣住他肩膀的手,真挚道,“你是什么人,不在于你的出身,而是在于你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

  花时的目光看进了他的眼睛里去,兰旭的心漏跳了一拍,像是要平衡之前的心动,他将视线放远,幽暗的青山绿树间跳跃着星星萤火,生出一股怅然的情谊:“凡事都得往前看。”

  往前看?花时低眸冷笑。谁都有未来,只有他没有。他是活在过去的伥鬼,徘徊在寂灭的归墟中、无间的地狱里,独独不可曝露在阳光下。

  “你都怎么跟许仕康说的?”

  兰旭瞥他一眼,略有沉吟。他不想把花时扯进自己与许仕康的纠葛,但正如花时所说,将来他是一定要步入官场的,其中钻营利害,早点接触也好,遂细细说与他从头说道,只隐去“艾松”一句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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