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有个好看的哥哥来了——” 听见前两个字,晏含章还以为方兰松搬家了,抬头往房顶上瞧,只见一清瘦男子站在瓦片上,颇有些惊愕地往下看。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胸口一股火猛地升腾起来,晏含章费力喘息着,脚上险些站不稳。 旁边的娃娃趴在院中的石桌上,好奇地问他:“神仙哥哥,你是来找我爹爹的么?” 晏含章见这娃娃约莫四岁的样子,温和地点点头,后槽牙却忍不住细细地磨了起来,“屋顶上那是你爹爹?” 娃娃对着他甜甜一笑,“是啊。” 方兰松从屋顶上纵身跃下,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石桌上趴着的娃娃倒腾着两条短腿,跑过去抱住了方兰松的大腿,“爹爹。” 方兰松揉了揉他的脸颊,颇有些拘谨地走向晏含章,“你是…阿宣?” 仙山的师父唤他“含章”,自从娘亲走后,父亲也不唤他乳名了,时隔八年,再听见这个称呼,晏含章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见状,方兰松似乎察觉自己的冒犯,赶紧改口:“晏公子。” 晏含章感觉自己一颗心摔得稀碎,冷哼一声,对方兰松笑了笑,语气奇怪地道:“方少爷这是,成亲了?” “怎么不送份儿帖子给我?好给你家娘子添些礼。” 方兰松被他问懵了,呆呆地问:“什么娘子?阿…晏公子在说什么?” 方兰松身后的娃娃抱着他的大腿,伸出头来甜甜对着晏含章笑,“爹爹,这个哥哥真好看,长得像神仙,衣裳也像神仙。” 被夸好看,晏含章是很高兴,但是他抓住了另一个重点:“哥哥?我跟你爹岁数差不多,他能当你爹,我也能当你爹,叫什么哥哥?” 似乎是晏含章语气过于冰冷,娃娃嘴巴一扁,抱着方兰松抽泣起来。 方兰松轻轻拍着他的肩安抚,看向晏含章的眼神有些慌乱,弱弱地道:“他只是个娃娃,哪懂这些,你别…对他凶。” 晏含章有些委屈,语气却更强硬,“我凶么?” 这一下又吓坏了娃娃,张着嘴大哭起来,方兰松紧蹙着眉,蹲下身去给娃娃擦眼泪。 晏含章觉得自己很是多余,转身离开了这个闹哄哄的院子。 真行啊,娃娃都这么大了,算下来十九岁成亲,十八岁遇见娘子,闹半天十七岁便把自己给忘了。 晏含章没察觉气愤之间,把自己与方兰松的“娘子”放在了一个位置,本来,他只是来寻八年未见的兰松哥哥,却没想到他已经成了亲。 成亲了,哪还能日日陪我出来玩,我在他心里的地位瞬间变成了第二。 不,现在有了娃娃,自己就是第三。 他接受不了。 不自觉便走到了玉丁巷口,晏含章越想越气,不行,必须回去问个清楚。 一转身,正好撞进方兰松怀里。 方兰松往后退了半步:“抱…抱歉。” 他抬起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从袖子里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笑着递给晏含章,“草屑沾到你胸口了,用这个掸一下吧。” 他又不好意思地补充,“干净的,我没用过。” 晏含章接过帕子,见上面一角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束松枝。 方兰松挠挠头,“晚上无事自己乱绣的。” 他拍了拍身后娃娃的后脑勺,娃娃便磨蹭着走上前来,抓住晏含章的袖子,用还有些红的眼睛盯着他:“晏哥哥,你生气了吗?” 又听见哥哥这个称呼,晏含章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直视着方兰松,“你是带他专门来气我的是么?” 娃娃抓住晏含章的袖子,左右晃了晃,“晏哥哥,爹爹……” 他转头看了一眼方兰松,继续奶声奶气地道:“兰松哥哥说了,以后不许我叫他爹爹,跟晏哥哥一样,叫他兰松哥哥。” 晏含章架不住这仰头对自己甜甜笑着的奶娃娃,面无表情地摸了摸他的脸蛋儿,对着方兰松嘴角一牵,“不许儿子叫自己爹,这是什么鬼意思?” “被娘子赶出来了,准备把自个儿拾掇拾掇,再找个下家儿?” “那你是想找个娘子呢,还是想找个相公?” “我告诉你,休想拿当初那封信赖着我,我这儿可不是善堂,什么人都要。” 方兰松脸颊有些发热,“什么信?什么赖不赖的?你在说什么?” “这娃娃是我捡来的,我没…没成亲。” 晏含章心里突然松快下来,但仍是不太相信,“捡的?谁信呢?你以为这是大白菜啊,随便就能捡着?” 方兰松上前来,揉了揉娃娃的脑袋,抬头对晏含章浅浅笑着,露出两颗尖润的虎牙,“真是捡的。” 晏含章没想到他会离自己这么近,马上移开目光,低头捏了捏娃娃的脸蛋儿,“那你再给我捡一个瞧瞧。” 方兰松的声音低了下去,晏含章却听得很清楚,他说,“十四年前,巷口石桥上,不就捡了一个。” …… “负心薄幸。”晏含章赌气一般,把手里两只磨喝乐娃娃分开,一个放在左边,一个放在右边,似乎仍不满意,伸手把稍矮的那只弄倒了。
第29章 浣衣 午后,处理好这几日的账,晏含章又在医馆坐了一个多时辰,春日里转暖,花相继盛放,今上又喜爱花,命人在大街小巷都种满了各式花树,最近几日开得尤其热闹,引着许多人出来观赏。 只是,美则美矣,花粉也多,又品种不一,所以这几日来医馆买药膏治疹子,以及呼吸不畅要扎针抓药的人便多了起来。 虽然医馆的小童跟着晏含章学了不少,足以应付这些,但有些症状较重的,以及原本便有顽疾的,还是需要晏含章来看。 给一位身上疹子已经被挠得溃烂才来瞧病的年迈鳏夫亲自涂好药,晏含章在后头的浴房净了手,觉得头昏脑胀,便用冷水抹了把脸。 “这会儿大概没什么人了,”晏含章鬓角的一绺头发被水打湿,在下颌上贴着,他用手顺好,对着收拾药材的药童小乙吩咐,“若是有人来看诊,记得一定认真些。” “海棠花粉引起的呼吸急促,用案头这张方子,再根据病人体质增添药材。” 他又换了一身袍子,对镜子理着衣领,“济民桥底下那个乞儿的药膏,记得让人给送过去,再用完这一瓶,便彻底好了。” 晏含章一口气说了好些,似乎对每一个过手的病人的情况都一清二楚。 小乙认真听着晏含章的话,还在纸上记了些细节,等晏含章说完,乖巧地点点头,“放心吧,师父,我都是大人了,没问题的。” 晏含章轻笑一声,拿了把扇子在手上,“长能耐了,昨儿晌午哭鼻子的是谁?” 小乙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想起昨日晌午,医馆来了好几个病人,晏含章在帘子后面给一个症状最重的老爷爷施针,他便在前头忙着开药膏。 突然,外头用门板抬进来个汉子,腿上正冒着血,门板都块被浸透了,他赶紧跑过去处理,用的法子都是晏含章平日教的,可血怎么都止不住,急得哭着喊师父,比那汉子的娘子哭得都凄惨。 晏含章还以为怎么了,给老爷爷把针固定好,便跑出来处理,给汉子止了血,又得给小乙止眼泪。 “师父,以后不会了,”小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当时见他流了那么多血,紧张了,没敢使劲儿勒。” “臭小子,”晏含章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碎银子,撂在面前的桌子上,“这几日辛苦了,买些好吃的去。” “现在别去啊,等小丁来换班再去,医馆不能离人。” 小乙喜滋滋地收了银子,“知道了,师父,您放心去会情郎吧。” 右脚正要踏出门槛的晏含章转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会情郎?” 小童抿着嘴笑,“您每回去见师娘,都得在镜子面前照很久,还熏薄荷味儿的香。” “臭小子,观察你师父?”晏含章轻笑一声,整了整衣领,左手往腰后一背,出了医馆。 快酉时了,抬头望去,天边儿像是撒了层金粉,浑圆的一轮红日高悬着,暖风吹进鼻子里,都是浓郁的海棠花味儿。 这几日跟受海棠花粉折磨的病人打交道,晏含章闻见这味道,心里有些发怵,经过潘家酒楼门前最盛的那几棵时,忍不住加快脚步,还打开手里的折扇挥了几下。 “真是暖和起来了,瞧这海棠开得多好,红云似的。” 寿宴那日,方兰松跟他来潘家酒楼时,随口说的一句话蹦进了晏含章的脑中。 他挺着身子,后退几步回来,不想让人瞧见似的,用手里的折扇掩面,快速摘下了一束看起来开得最好的。 鲜花衬美人,格外赏心悦目,晏含章拿着海棠花在街上走过,出来踏青的路人纷纷回头,欣赏这春日傍晚仿佛从天而降的景色。 暖风一吹,这几日的疲惫一扫而空,晏含章脚步轻快,似乎是被风托着,走过巷口的石桥,到了玉丁巷。 桥尾有几级石阶,下去是一段青石板的平台,供人们浣衣,他垂目扫了一眼,正好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抱着一木盆洗好的衣裳,站起身刚踏上台阶,河边儿的柳叶被风吹下来几片,飘在他瘦削的肩头,肩背很是违和地笔直挺着,乍一抬头,眸子里是平和的笑意。 “含章,”那人先开了口,抱着木盆缓步走上来,一头长发挽在发巾里,鬓角有一绺飘出来,轻轻在脸颊上扫着,他腾出一只手,把那绺头发塞进发巾里,“你怎么来这里了?” 而后自问自答一般,“唔,来寻你家小郎君?” 晏含章看着面前一身粗布素衣的秦文若,呆楞了半晌才开口,“是啊。” “很惊讶?”秦文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晏含章总觉得他比马球会见时变黑了些许,身上那股书生的文弱劲儿淡了,瞧着有多了些生机。 “难不成,这段日子你一直在玉丁巷住着?”来这里赖着是晏含章给他出的主意,但没想到他会赖得这么彻底。 秦文若眼里闪起了亮亮的光,“是,住了十几日了。” “含章,你这主意真不错,媚生如今已经肯与我好好说上几句了话。” 他闪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方少爷要一会儿回来,不如与我去小院儿坐坐,我正好把衣裳晾起来。” 晏含章点点头,帮他拿上了木盆衣服顶上的捣衣木棰和皂角盒。 “你们瞧,又来了。” 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另一拨浣衣的人,正在扯着嗓子议论,似乎丝毫不怕他听见。 于是,他便也竖起了耳朵。 “这贵公子吃腻了香的油的,来换换口味儿,不奇怪。” “是来找姓方那小子的吧?这高枝儿攀的,没见讨得什么好处啊,这么久了也不接回那大宅子去,还在这儿穷地方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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