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松坐得笔直,手紧紧扣着贵妃榻的边儿,晏含章故意贴得很近,用手一寸寸量着他的肩膀。 量背上的时候,还故意环住他,在他耳边儿长长地呼吸。 一时没忍住,伸出舌尖儿来,在他耳后舐了一下。 方兰松扣榻沿儿扣得指尖都发白了,呆楞片刻,突然推开晏含章站起来,利落地翻窗户跑了。 晏含章抹抹嘴唇,望着还在晃荡的窗户:这是翻窗户翻习惯了。 他靠在贵妃榻上回味了半晌,这才发觉方才只顾着占便宜,手在人家身上量来量去,只记住了手感,没记住尺寸。
第17章 大寿 晏含章家算是没落勋贵,曾祖曾官居宰辅,祖父顶着郡侯的爵位,封了个闲官,家产背几个兄弟一份,也没多少了,到了他父亲这里,便只剩个空壳子。 早年间,他父亲发奋读书,想着科举入仕,却连考两回也没中,恹恹地去金陵放风,说是继承祖业,再不考了。 后来,在金陵遇着了晏含章亲娘一家,被这金陵第一商贾的泼天富贵砸晕了眼,同这家的大姑娘成了亲。 亲娘是个经商奇才,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成亲后才发现这落魄郡侯的一张俊脸中看不中用,她在外头打理生意,这人就四处玩乐,在她怀孕那一年,领回家一个瓦子唱曲儿的女子,置在偏院当了妾室。 亲娘生产那日,父亲在妾室那里醉了酒,请了好几回都没请来,他娘挺着肚子过去,被他父亲一个茶碗掷在肩上,动了胎气,腹中胎儿又大了些,生了一日一夜,险些丢了半条命。 自那以后,亲娘便留下了病根儿,一直卧床养着,父亲便把这事记在了晏含章身上,说他胎里脑袋长得太大,生来就是向娘亲讨债的。 日子久了,晏含章也这样觉得,自幼便苦学医术,唯一的愿望就是娘亲长命百岁。 十一岁那年,娘亲病重,一众郎中束手无策,晏含章便给娘亲试了古书上的法子。 他让自己院儿里的小厮守着院门,任凭父亲如何喊骂也不放人进来,房内点满蜡烛,热水烧了一盆又一盆,他拿着匕首,试着那个他排演了无数次的法子。 这么多年了,他仍然记得那满目的血,那种他怎么也抓不住娘亲的绝望。 娘亲让他拿出柜子里那个上锁的箱子,里头是她的田庄铺子 她攥着晏含章的手,张着嘴想说些什么,血却在喉咙里淌了出来。 晏含章把耳朵靠过去,等着娘亲唤他。 阿宣,娘亲不疼了。 娘亲长命百岁。 阿宣。 别哭。 可是都没有,他只看见满目的血,听见娘亲喉咙里轻轻的呜咽。 后来,他就被父亲跟那妾室赶出了家,说是去仙山学医,莫不如说是把他扔到山里自生自灭,直到去年,韩旗派人寻到了他,说在衙门找着了他娘亲的讼书,把那个箱子还给他,他这才回了京城。 对于这个父亲,晏含章是没什么感情的,不过念着幼时那段还算温情的时光,他偶尔也会渴望这种他没得到过多少的感情。 大寿这日,一大早,方兰松就过来了,陪着晏含章吃了早饭,见旁边架子上已经挂好了刚做的衣裳。 他不习惯让人伺候,自己到里间儿换了,是他喜欢的窄袖样式,靴子也是软软的皮,只是背上有些宽松,他把腰带系紧,穿着也算是合身。 就知道这个人那日没有好好给自己量尺寸。 方兰松比晏含章矮一些,脸是坚毅倔强的长相,不常笑,所以很少见到他那对尖尖的虎牙,用晏含章的话来说,就是他是那种富贵老爷们最喜欢的娈童长相,瞧着就不听话,劲儿劲儿的。 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有不少老爷想买他进府,只是忌惮着他是储公子的人,才没把他套个麻袋扛回家去。 晏含章看的眼睛都直了,又皱了皱眉头,“你这腰带上的玉扣歪了。” 于是贴心地凑过去,从前面环住人家的腰,仔细地把腰带解开,整了整外袍,然后慢慢给他系上。 方兰松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不自在地看向了桌上一大一小两个盒子,“那是给父亲的礼?” 晏含章手里捏着腰带,转头看了一眼那两个盒子,“嗯,大的是你的,一把孔同先生题字的扇子,老爷子喜欢那个。” 方兰松问:“小的是你的?” “嗯,”晏含章点头,“我制的食疗方子,老爷子脾胃不好。” 方兰松沉默很久,突然鬼使神差地拍了拍晏含章的头顶,“你心里是在意父亲的。” 晏含章的手一顿,苦笑一声,“他怕是恨不得我赶紧死。” “呸呸呸,”方兰松恨不得往他脸上招呼一下狠的,“他毕竟是你父亲,必是也在意你。” 晏含章把腰带系好,后退半步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但愿吧。” 一个巷子住着,几步路便到,晏含章便没着急,直到听见那边儿忙活起来,才带着方兰松过去。 院儿里布置得很好,族里几位表亲已经到了,在正堂陪着晏老爷说话,门口招呼的管家见晏含章来了,急忙把人带进去,又让小厮快跑几步进去禀报,说是少爷与郎君来了。 晏老爷把茶盏往桌上一撂,板着个脸,“这是贵客来了,是不是还要我到门口迎他?” 一旁的华服妇人拍拍晏老爷的背,“孩子好容易来一趟,瞧你说的什么话,那孩子气性大,让你给气跑了可怎么好?” 这妇人一脸笑意,给晏老爷斟了盏茶,正是那个妾室,现在的续弦娘子,晏含章的后娘。 晏老爷似乎更气了,往嘴里灌了口茶,“他当他是谁,我还得捧着他?” 话刚说完,晏含章就进来了,他听见父亲这句话,脚停在了半空。 方兰松跟在后面进来,知道他想走,赶紧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儿父亲大寿,便忍一忍吧。” 晏含章便听话地忍了,上前带着方兰松跪下,喊了声父亲。 晏老爷冷哼一声,“亏你还记得我这个父亲。” 后娘又拍了拍晏老爷,示意小厮把两人手里的盒子接过去,打开来呈到晏老爷跟前,“瞧这俩孩子,多记挂着你,这是孔同先生的画吧?” 然后把那本厚厚的食疗方子打开,“这是含章自个儿写的吧,含章的医术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有了这方子,以后可不许嚷着没胃口了。” 又用帕子掩面,语调也伤感起来,“若是庄姐姐当时,能有含章这样的神医,怕是不会……” 晏老爷打断了她,“别说这个。” 他摆弄着那柄扇子,神色稍缓,示意两人坐下,冷着脸开口,“你那医馆既不收诊费,便关了吧,回来好好管铺子,这才是正事。” 晏含章也冷着脸,“医馆开着,妨碍不了铺子的事。” 父子俩没说几句,气氛又紧张起来,后娘一招手,对着趴在门框上的一个娃娃喊道:“阿庆,过来。” 那娃娃跑得不稳,两只辫子朝天扎着,扑进了晏含章怀里,“哥哥——” 晏含章有些不知所措,便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晏老爷一见着孩子过来,就换了一副面孔,笑着把他搂过来,“爹爹这里有好吃的,想吃哪个?” 晏含章听了片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拉着方兰松施了一礼,便出了正堂。
第18章 簪子 晏含章有些失神,垂手走在游廊上,过往小厮停下来给他行礼,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方兰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对那些小厮颔首回礼。 也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最里面的一进院子,这是娘亲生病之后一直住着的地方,院门紧掩着,墙里有花树伸出来,与这府里的富贵格格不入。 “咯吱。” 晏含章轻轻推开门,院儿里很干净,应当是一直有人打扫,墙角的桃花树长满了将开未开的花苞,除此之外,院子里便没有什么旁的摆设了。 他推开正屋的门,晌午的阳光瞬间照了进来,洒在陈旧的地板上。 一切的装潢和摆设都没变,仍是他小时候记忆里的样子,晏含章来到屏风后头,拉开桌子旁边的暗柜,里头是满满一堆玩具。 方兰松没有跟着进去,只是站在院里的花树下,远远看着正屋门口激起的灰尘。 一阵风吹过来,他的肩头有花瓣飘落,方兰松仰起头,见有一朵桃花已经开好了,颤巍巍在风里抖着薄薄的花瓣,他伸手把那朵桃花摘下来,轻轻捏在手里。 过了很久,晏含章才从里头出来,手里多了个精巧的草蝴蝶,他看见花树下的方兰松,愣了一下才过来,“小时候娘亲说我贪玩,总把玩具藏起来,这回没人管了。” 方兰松听得很不是滋味,他抬手拨弄了开晏含章鬓角的长发,把手里那朵花给他簪在耳后,歪着头打量一番,轻声道:“嗯,好看。” 晏含章动了动嘴唇,忽得粲然一笑,把鬓角的桃花摘下来,在手里抛了几下,“你发痴啊?快开席了,去前面吧。” 他往外走了几步,把那朵花塞进胸口,又转身把那只草蝴蝶抛到方兰松手里,“我娘说给你的。” 方兰松捏着草蝴蝶,仰头对阳光转了它几下,便快步跟了过去。 前院已经摆好了席面,晏含章招呼着宾客,又跟韩旗他们喝了几杯酒,便带着方兰松回主桌了。 晏老爷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问道:“又去你娘院子里了?” 晏含章点点头。 晏老爷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冷冷地盯着他,“你还有脸去那里?你娘就是背你害死的。” 晏含章抬起头,与父亲对视,他想说“不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是的,就是你。 后娘坐在晏老爷旁边,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浅浅笑着盯着他看,发间一支镶着暗红宝石的簪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晏含章一眼就认出了那支簪子,那是娘亲生前常戴的,自己尚在襁褓中时,娘亲就总是用这簪子哄他。 他找了一种不算冒犯的语气,轻声道:“夫人,那红玉簪子是哪来的,瞧着不像中原样式。” 后娘抬手摸了摸那支簪子,回忆片刻才道:“记不清了,大概是珍宝坊买的吧。” 晏含章又道:“能否让我瞧瞧?” 后娘笑着起身,来到晏含章面前,把那簪子递到他手里,晏含章摸了摸上头的金丝,果然发现了两道深深的齿痕。 他捧着簪子递到后娘面前,“小时候有段时间,我见什么都要尝一尝,这上头的齿痕,便是我留下来的。” “这是我娘亲的簪子。” 后娘一把夺过簪子,笑意盈盈地戴在头上,“含章怕是认错了吧,这是我的簪子。”
77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