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谢紫殷好似没有相信这句话,忽而又道,“我要去江州。” “……为何是去江州?”他问。 谢紫殷撩开窗帘,看向窗外的雨景。 雨珠晶莹剔透,四处飞溅,如惊动池水般,落得满地涟漪。 谢紫殷恍如自语般回答:“江州淮鄞,我一直遗憾没有去过。” 而遗憾什么呢? 霍皖衣想要问。 可能否得到答案,又是否该问出口,他无从把握。 没有把握,他便不曾出声发问。 只是坐在离谢紫殷不远的位置,深深凝视着他。 他们当时年少,一生的错都好像在那年受过,从此再想犯错,也都不及当初刻骨铭心。 人之少年。 最不知虚伪,最抱持热情,于是赤忱以为天长地久,天真即可永恒。 可命运、天意、人生。 总向他们证明——天真无用,赤忱亦如是。 抵达江州淮鄞的那日,天公作美,未见雨,竟也放晴。 天色晴,碧空如洗。 霍皖衣跟着谢紫殷走下马车,他换了身衣物,站在雨后初新的长街上,容色越显昳丽。 人群来往匆匆,亦有行人回首看他。 谢紫殷走在前头,解愁亦步亦趋跟着,频频回头,担忧道:“相爷……夫、夫人还在后面……” 他垂着头跟在最后面。 人声鼎沸,喧嚣长街,他却还是清楚听到谢紫殷在答:“那与我何干?” “……可是夫人……相爷……” 解愁咬了咬牙,落后几步,转而落在霍皖衣身后。 她低声道:“夫人走快些罢。” 霍皖衣对她一笑,捂住嘴咳嗽两声,摇头道:“我再走也是走不快的,你不用担忧我。” 解愁道:“可——” “你跟着夫君便好,”他道,“他身体不适,总该有人照顾他。” 解愁想:我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别扭的主子。 可她只是个小小奴婢,又何从评判两位主人的心思。 她憋着话不再说,涨得脸都发红。 如是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她忽见原本已看不到人影的相爷又走了回来。 谢紫殷的目光在霍皖衣脸上一扫而过。 他似笑非笑地问:“腿断了么?还是要谢某抱着你们走?” 解愁:…… 作者有话说: 身体很诚实嘛,相爷。
第143章 断弦 江州的风景一如往年。 于霍皖衣而言,淮鄞四野无论如何变化,在他的眼中,终究还是陌生。 他年幼时在淮鄞未曾受过多少好,只尝了太多的苦。 以至于他之后的很多年想起那时,想起故乡,只想得起在霍府遇到的那些人,受过的种种折磨——而淮鄞究竟风光如何,他不知道,也已没有兴趣知道。 他跟在谢紫殷身后,路过长街小巷,走过花圃,行过田野,从城内到城外,绕了许久的路,最终停下脚步,看着谢紫殷在以前的霍府前驻足。 从前的霍府何等气派风光。 然则现在出现在霍皖衣眼里的,却是断壁残垣,一片废墟。 霍氏当年被判满门抄斩,引动天子怒火。可说是江州淮鄞的一桩丑闻。 是以这么多年过去,哪怕先帝已崩,天下来到新帝的掌中,江州的官员也还是不愿处置霍府旧地。 于是这处便成日成夜迎接着风吹雨淋,度过春夏秋冬。 渐渐做了个废墟,无人问津。 霍皖衣仰头看向那块腐坏的牌匾。 它从前是霍府荣华的象征。多少人站在此地,看见那飞扬的两个字,便意识到这里是淮鄞人人向往之地——它的主人属于霍氏,,最合江州风貌。 俨然在天下也为江州占了一席之地。 但学识再盛,在皇权倾轧之下,也只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霍皖衣看了片刻,忽而见到谢紫殷动身,向那片废墟走近——甚至于跨过门槛,踏入府苑。 他跟着行近,也打量这曾见过却十分陌生的故地。 ——他对霍府自然是陌生至极的。 年幼时他生活在霍府的某个角落,也许是下人的院子,也许是哪个柴房,他对于那时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住着的屋子并不敞亮,阴暗、潮湿,离主家大宅很远。 所谓的公子姑娘们从不往他那儿去,他好似与世隔绝,却又频频被拽出去羞辱示众。 那时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过往? 他因何被如此对待。 直至如今霍皖衣也没有答案。 可无答案又怎样呢。他想,他已用自己的力量“回敬”了他们。 谢紫殷就这样在霍府的废墟中穿行,时而停步,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霍皖衣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看。 看废墟荒凉,看青瓦发白,看雨后的霍府,仿佛从鼎沸喧嚣的当年,看到了今时今刻的死寂。 良久。 霍皖衣走到谢紫殷身边,他问他:“夫君在这里看什么?” “你觉得呢?”他听谢紫殷反问。 霍皖衣道:“我猜不透夫君的想法,可若让我想,我便觉得,夫君是因我而来。” 谢紫殷笑了笑,执着折扇,指向某个方向。 声音难得温柔:“你以前就住在那儿。” 他有些讶然。“夫君如何得知?” 谢紫殷道:“我查阅过许多与霍氏有关的卷宗。”这样一句话说来,很是动人。 霍皖衣眨了眨眼,目光转而落到谢紫殷的脸上。 他只能看见谢紫殷的侧脸。 但仅仅是这样一眼,也可心旌神摇、神思混沌。 “为什么?”他问。 ——这该是像明知故问。可霍皖衣的心底其实没有真正的答案。 他早已在这段时日收起了近乎天真的“自以为”。 谢紫殷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揣度谢紫殷的任何想法。 他问了,谢紫殷也就侧首看他。 “不为什么。我不过是想知道从前的霍大人,究竟是怎样在霍府活下来的。” 谢紫殷说罢,忽而又问他:“当年,过得很苦么?” 他静静看着他。 初遇之时,霍皖衣便已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在盛京的风头也是极盛。 从无人想霍皖衣也吃过苦,尝过痛,颠沛流离不知生死过。 谢紫殷对他好,却也少有过问这些曾经。 而在四年后的这一日,天色初晴,在霍府的废墟之中,在他和谢紫殷无可转圜的时候,偏又得到了这句问题。 霍皖衣沉默了许久,他浅浅吸口气,咽下一瞬的哽咽,状似轻松地应答:“还好。至少我活下来了。” 但活下来之前经历过什么,都无所谓了。 谢紫殷便道:“这一路走来,我听到些风言风语,都是在说你。” “……说我?”他怔然。 谢紫殷道:“你难道没有仔细去听么?如今的霍皖衣可是丞相大人,在淮鄞,你也不是个寻常人物。纵然他们不知道此霍皖衣,是否彼霍皖衣……但说这件事,总是因为想着你。” “想我什么呢?”他轻笑。 谢紫殷道:“想当初的霍皖衣若坐到丞相之位上,不知霍府又会是个怎样的下场。” 说到这里,谢紫殷也就问他:“如果现在由你抉择,你会如何对付霍府?” 霍皖衣想:我还是会做和以前一样的事。 他也这么回答:“我还是会递上奏折,向陛下阐明所有。” 谢紫殷问:“为什么?” 霍皖衣道:“……因为当初的霍皖衣没有错。” 他看着谢紫殷望来的眼睛,幽深而无情,像一汪静默无声的黑潭。 而他不闪不避,无所畏惧:“在我去往盛京之前,我不曾做错一件事,不曾对不起任何人。所以那时候的霍皖衣干干净净。” 没有沾谁的血,没有背上谁的冤屈。 那个霍皖衣值得清清白白地见证真正有错的人,是怎般下场。 但那之后的霍皖衣。 再也没有清白、坦荡、正直善良可言。 那个霍皖衣死了。 也许是死在霍府,也许是死在赶赴盛京的路上,也许是死在权势风光里。 他剖白真心,无需说太多言语,谢紫殷已然读懂他的深意。 他们从废墟中走出,顺着巷前的石板路前行,又一次走出城,停步在雨后的湖岸上,看未落的绿叶青青,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解愁不在身侧。 谢紫殷道:“现在与当初相比,你觉如何?” 他答:“如果我身边一直有谢紫殷,那我就觉得很好。不,是非常好。” 甚至最好。 谢紫殷道:“你现在有权势、地位、名声,君王之信,朋友之谊。霍皖衣,你与当初相比,已得到太多东西。” 如在奉劝他莫要贪心。 他笑了笑,无声想:先帝做错那么多事,却也说对过很多话。人都是贪心的,没有贪念,是因为想贪得的人与事还未出现。 而他早就有了无穷无尽的贪念。 “但是天底下我最想要的是谢紫殷。”他认真地回答。 谢紫殷却微笑道:“我只是霍相大人什么都拥有时想要拥有的罢了。” 他摇首:“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想要。” 谢紫殷道:“的确如此。所以霍皖衣,我何曾是你所有选择的其中之一呢?” 他一时怔愣,不解其意。 “……什么?”他问,“你何时不是了?” 谢紫殷敛去笑意,看他片晌,语气依旧温柔:“你什么都没有时,你想要我。因为你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伴着这句话出口,谢紫殷又一步步走近他。 “你什么都有时,你想要我。因为你除了我,什么都有了。” 他不可置信,心中如巨锤擂击,痛得他气血上涌,蓦然睁大眼睛。 他退了一步。 谢紫殷又走近,凝视着他惊惶无措,毫无防备的双眼。 “你看,你只会在这两种可能里选择我。因而当你的权势和我相冲突时,你选择权势,没有来选择我。” “我那不是为了权势!”他又退了半步,声音发哑地吼出声来,“我是没有办法,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死。”谢紫殷居高临下地看他,好似对他这一瞬的狼狈失措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这个模样?你不想死,你无能为力,我都知道。可我也不想死,我更不想死在你的手里,你知不知道?” 他动了动唇,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一年,我尚年轻。”谢紫殷温柔地笑,“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动心。我心悦于他,愿意给他所有我能给到的东西。我知道世人怎般评判他,帝王如何利用他。我知晓他有许多身不由己,明白他有很多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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