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就是在这种时候收到了谢紫殷的回信。 他为震慑荀子元,曾搬出过谢相夫人的名头,众目睽睽下写了封寄去相府的请罪信。 ……霍皖衣想,他应该得不到谢紫殷的回信。 他也并不需要谢紫殷回任何话。 可那封信还是得到了回音,不辞辛苦、辗转千里,就为了送到他的手里。 霍皖衣从未有过近乡情怯这样的感觉。 他对故乡的印象很深,因为给了他太多苦痛,他又真的过得很决绝,所以不知道近乡情怯这种情绪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这是霍皖衣数不清第几次为谢紫殷,为谢紫殷所做的事而心动。 ——哪怕这一次,只是因为薄薄的一封信笺。 他拆开信封时,屋外急雨变得细密绵柔,于是他使人搬了张太师椅放在廊上,坐在椅子里,靠着廊柱听雨,再一字一句去读谢紫殷的回信。 谢紫殷的字迹有些变了。 但霍皖衣一眼看去,还是能想起谢紫殷的那些习惯。 如何起笔,如何收笔,包括谢紫殷敛去的笔锋。 “霍皖衣,你倒是很会借我的势。” ——谢紫殷只回了这样一句话。 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落款。 而这样一句话,辗转千里,就这样送到了霍皖衣的手里。 霍皖衣低着头,抬起手指在这几个字上慢慢抚摸,一字又一字,好似能够听见谢紫殷漂亮温柔的声音。也许谢紫殷当时笑了。霍皖衣想。 他借着谢紫殷的势,在这府邸里过得有滋有味,舒适至极。 要是人人都如他这样,那也是乐不思蜀,懒怠归去。 可霍皖衣突然发现。 他很想回去。 他想念谢紫殷。 哪怕现在他们已不如当初。 霍皖衣掀开袖子看自己腕上将要散得看不出颜色的淤青。 他会觉得痛,也曾经很怕痛。 但如今承受这些痛,却让他觉得快意。 他欠了谢紫殷,没想过要怎么去还,更对还不清这份亏欠感觉疲惫,于是索性不还。 可既然总要吃到这份苦,那霍皖衣想,自己就当作是在还。 痛三分还半分。 他从不天真,不会以为自己痛一分即可还一分——他和谢紫殷之间,一个欠债,一个要债。 而他易地而处,如果被刺九剑的人是自己。 千万倍的痛再如何被偿还,都还不够。 一辈子都还不够。 霍皖衣到底没有再寄信去盛京。 在绵绵细雨里,他站在窗前看天光一点点暗下,直至天地清明,只剩下雨声。 昏暗的房间里点了盏烛灯。 霍皖衣走回床边,一解发上束带,缓缓撩开床帐—— 一道冷光乍现,从里而外刺来! 霍皖衣偏过头避开。 避开这一刹那,霍皖衣旋身回返,用力推翻桌椅,一阵刺耳声响,将绵绵雨声盖过。 那人不敢再动,不出片刻,荀子元已经带着一群人冲进了屋。 荀子元示意侍卫上前,再撩开床帐,一道人影坐于其中,面色冷凝,眼里更是布满恨意,那道目光凶狠地砸向霍皖衣,当先冷笑:“生死关头,你竟然最先护着你的脸,霍皖衣,你越活越回去了。” 霍皖衣回以一眼,挑眉道:“原来是你,孟净雪。” 荀子元惊道:“这人是孟侍郎的嫡子?!” 孟净雪这才转眼看了看荀子元,道:“家父当不起这个侍郎,不过是个罪人罢了。” 提及此事,孟净雪又冷冷道:“不过现在的霍大人也是个罪人了。不仅是个罪人,还是一个嫁给了男人,冒着天下间所有的口诛笔伐,委身人下的罪人!” 霍皖衣道:“孟公子还是这么恨我……可是再恨,孟公子也没潜入天牢里来要我的命。” 他一句话刚刚开口,荀子元已经暗道不好,连忙使了使眼色,教各侍卫离孟净雪更近一点,随时防止这位昔日的礼部侍郎嫡子暴怒而起,将如今的丞相夫人毙命于荀府。 那边孟净雪已然是勃然大怒,道:“霍皖衣,你不要脸!你害死我父亲,害死我孟府满门!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要你的血来为我孟府满门偿命!你被关在天牢,我做不到来杀了你,却也日日夜夜盼着你死,我连棺椁都为你选好了……不,你霍皖衣怎配死了也安生?我要丢你进乱葬岗里,让你的尸体被豺狼分食——” “可我还活着,”霍皖衣轻笑,言语间没有一丝一毫温度,“我不仅活着,还嫁给了谢紫殷,他被我杀了一次,还愿意请旨救我,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孟公子?各人真的有各人的命,你爹是自作孽不可活,天要收他……至于我,我也作孽,可天不收我,你拿我又能怎样?” 孟净雪死死盯着他,忽然暴起扑来,又被在就安守在侧的侍卫压下,困缚双手。 霍皖衣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孟净雪道:“霍皖衣,我迟早会杀了你!” “可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霍皖衣嗤笑开口,尾音冷得像是会凝结出霜冰。 “那你就来要我的命啊!”孟净雪吼道,“你灭我满门,就留下我的命,就是为了折磨我吗!” 霍皖衣道:“我哪里折磨你?我何曾折磨过你?孟净雪,我当初不杀你,是因为陛下不要你的命,也许是他想要你来杀我,所以他不要你的命,却不是我霍皖衣不要你的命,也不是霍皖衣要你满门的命。这个道理,我已经对你说过很多次,你却一次也不听。” 孟净雪咬着牙不语。 霍皖衣一字一顿向孟净雪发问:“就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就要为了你,不要我的命吗?”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霍皖衣:我的情敌是救命恩人,谢相的情敌是要命仇人,这有可比性吗? 谢相:你哪儿来的情敌? 陶公子:啊对对对。
第15章 旧曲 霍皖衣到底没有要孟净雪的命。 他自认与孟净雪之间谈不上谁对谁有亏欠,谁需要还谁的债,他们比之陌生人还要更陌生一些。 若是以前,他们也至多是有过几面之缘,说过的话大概加起来也不足百句。 唯一不同的事情。 不过在于孟净雪曾经向他说过:“喜欢”。 只是喜欢这种东西最没有用。 无论当时的霍皖衣有没有爱上谢紫殷,他对于爱情这两个字,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多感觉。 孟净雪对他说喜欢时,他只反问:“你喜欢我什么呢?孟公子。” 彼时孟净雪说:“霍大人风采出众,卓然众人,这都是我喜欢霍大人的理由。” 霍皖衣便轻轻发笑:“你看到我过得风光,又是否看到我被人厌恶恐惧的地方?” 孟净雪是有几分诚意的,对上他的眼睛,孟净雪说:“我看到了,但我不怕。”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 霍皖衣对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回答毫不动容。 他只是看着孟净雪认真的神情,嗤笑着应话:“是吗?可你迟早会怕。” 于是孟净雪也真的怕了。 他没有给任何机会,以雷霆手段替帝王完成了任务,数罪并罚,将堂堂礼部侍郎关入天牢。 孟净雪得知此事,趁夜闯进了霍府,站在院中向霍皖衣厉声质问:“你凭什么这么做!” 霍皖衣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了。 他对这些事情总忘得很快。 一个人的心里只能装下有限的人和事,多出来的,只会落得被抛弃的下场。 霍皖衣仅仅记得,在他回答之后,孟净雪浸着眼泪问他:“可我喜欢你,你害死我的爹娘,我还怎么喜欢你?” ——他不需要孟净雪的喜欢。 霍皖衣毫不动容地想。 他只喜欢自己,只爱自己,霍皖衣这一生,从睁开眼看到世界的刹那,就注定了要为自己而活。 他竭尽全力站到高处,做帝王最宠信的狗,不是为了在旁人面前低声下气,瞻前顾后。 霍皖衣已经站得足够高了。 所以他在高处,只懂得要把握自己的权利、地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除非帝王令下,他身不由己。 否则他辛辛苦苦做这么多事,还有什么意义? 霍皖衣依旧不记得自己的第二个答案。 但他并不在乎。 那夜之后,孟净雪几次三番想要来暗杀他,可是天底下没有什么出神入化的武功,足可让孟净雪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他的命。 一次又一次,霍皖衣甚至厌倦。 他也曾坐下来向孟净雪阐明桩桩件件事情缘由为何。 ——皇帝想要孟府满门的命。 就仅此而已。 简单至极。 没有任何理由,天子想做便做了,而他领了命,就达成帝王的要求。 这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霍皖衣认为,自己就算被千夫所指污蔑成佞臣,他自始至终,到底还是最忠心的那一个。 但孟净雪如果能听得进去,再想得多些,也就不会时至今日还在对着他叫嚷喊杀。 没意思极了。 荀子元做主将孟净雪押进了昶陵的监牢之中,言说要请示陛下,才可决定到底要如何对待——这位前朝侍郎的公子。 霍皖衣照旧闲来无事,他没打算再去见罗志序,自己整日在昶陵游逛,偶尔上饭馆吃些小菜,惬意得让荀子元的目光日渐幽怨。 大抵又过了几日,阳光烈烈,荀子元忍无可忍:“斗胆请教一下霍大人,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做事?” 霍皖衣讶异道:“你在问我么?荀家主,我不是说了,我就是来这里醉生梦死的。陛下究竟要让我做什么,我可是一概不知。” “还是说……”霍皖衣早有预料般轻笑,“荀家主终于打算告诉我了?” 荀子元闻言眼皮直跳,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被霍皖衣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个滋味儿绝不好受。 荀子元以前只听说过霍大人的“丰功伟绩”。 如何被先帝称赞为“”绝世英才。 如今切身体会到了何谓不得不做、不得不顺着霍皖衣的心意做,其中感受,堪称微妙。 荀子元叹道:“我若不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应对?” “陛下之所以要您打听罗志序的下落,归根结底,是为了得知两个人的下落。” 霍皖衣挑眉道:“陛下倒是对这二人的去向毫不心急。” 否则怎能授意荀子元在这里当拦路虎,一次下马威不够,还要多找几次麻烦。 只是荀子元也没能料到,自己身为昶陵本地人士,不仅没能按照新帝的旨意让霍皖衣协助自己做事,反而几天下来,倒是将权势拱手相让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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