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小窗外的天光蒙蒙。 莫礼涯听到有人低声言语,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转身。 霍皖衣从幽深漆黑的过道走出,站在监牢之外,一身锦衣华美,容颜艳丽如昔。 莫礼涯道:“没想到霍大人还会来见我。” 霍皖衣道:“我没有不见你的理由。” “但是你也没有来见我的必要,”莫礼涯苦笑着靠在墙边,别过头,“要我死的人不是你,我们见或者不见,都不重要。” 霍皖衣静了片刻,问:“你怎么知道要你命的人不是我?” 莫礼涯道:“这种事情随便问谁都知道。霍皖衣要是真能只手遮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用得着背这么多骂名?” 霍皖衣便笑:“看来莫大人很体谅我。” 莫礼涯摇头长叹:“我这不叫体谅,只是物伤其类罢了。” “哦?”霍皖衣轻声道,“物伤其类?” 天牢里静得可怕,烛火哪怕发出一声极短促的裂响,也会砸破这落针可闻的死寂。 莫礼涯就在这样的静寂里哑然失笑:“说物伤其类也不太对,但这样说却也很适合我和霍大人。” “将死的是我,”莫礼涯道,“霍大人如今还是如日中天,自然比我要好不知道多少倍。” “只不过霍大人好归好,却比我还要可怜。” 霍皖衣看向他,眼底里隐隐窜动着火光。 “我……有什么可怜?” 莫礼涯道:“做帝王的刀剑不是易事,因为刀剑总会生锈,利刃也会断折,今天的霍皖衣足够锋利,能为陛下斩去荆棘,铺平大道,但以后的霍皖衣也许会迟钝、锈折,世上会多出第二把更锋利的刀剑来取代他。” “到了那个时候,现在为陛下做过的事情都是罪孽,得到报应的也只会是霍皖衣一个人。” 莫礼涯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且说现在,我若是死了,还有人为我痛心难过。而霍皖衣死了,也许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难过。” 因为身为帝王心腹的霍大人,是个人尽皆知的孤家寡人。 他比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更孤独。 世间说帝王孤独,可帝王还有后宫佳丽,膝下子孙。 而霍皖衣,他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亲族,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会因为他的死而难过的人。 他或许有过朋友,可朋友也在他的忠心为君里死得干净透彻。 霍皖衣将自己活成了个纯臣。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纯臣。 他唯有仰仗帝王的信任才得以在世间苟活。 一日又一日。 于是刀只能天天去磨,刃不敢锈折,做事不敢迟疑,要做世间独一无二最锋利的,能一击毙命,能快如闪电。 莫礼涯最后问了霍皖衣一句话。 问的是:“霍大人,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天子需要的刀剑利刃,你说,会有多少无法让帝王付出代价的人,来要你付出代价?” ……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那时想。 然而命运,从始至终都爱折磨他。 要他降生于世,先受尽冷眼、受过苦难,怕痛于是千百次被施加着痛,不愿哭,于是哭到直至流尽眼泪,越舍不得的,越会失去,越想拥有的,越要亲眼看着它损毁。 两年后的霍皖衣真真切切体会到了那句话。 ——代价。 而他还是帝王手中锋利的刀剑,致胜的兵器,可他的代价已经提前开始被反复透支。 他爱上了谢紫殷。 于是他开始被天意捉弄得要去付出代价。 但他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 一无所有的霍皖衣敢于做任何事,但凡能让天子点头,他可付出任何代价,因为再多的代价在霍皖衣的眼中都不算代价。 他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他不会害怕失去,他不恐惧损毁,因为他不曾拥有完整的,不该被损毁的东西。 可是命运,惯爱让他痛苦。 他一无所有,然而命运让他与谢紫殷兜兜转转相遇。 他害怕失去,所以命运要他亲手送谢紫殷去死。 他不恐惧损毁。 命运就要他亲手毁灭——毁灭于这世间,霍皖衣得到的第一份完整的东西。 真心。 天子算什么天子! 高坐在上的帝王只知道争权夺利,为了巩固皇权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为猜忌、怀疑,就要送无数人去死,教无数人用命来填,却怎么也填不尽。 天子是与命运为伍的刽子手。 他没有时,不曾管他要一次,而他终于有了,便要他尽数交出,亲手损毁。 霍皖衣领命而出时,雨下得很大。 他麾下是有几个能人奇士,但他们关系平平,谈不了心,讲不了秘密。 霍皖衣站在廊前看雨,只觉得天大地大,他无处可去。 如果没有爱上谢紫殷该多好。 如果谢紫殷不是生在谢氏大族,如果霍皖衣没有被命运反复折磨。 也许他们与世上两情相悦的人相比没有什么不同。 可完美的东西一旦破损,它就变得独一无二了起来。 让得到又失去的人只懂得追忆它残存的光彩。 霍皖衣为了这件事想过许多计划。 缜密的,万无一失的。 而他到底没有用这些计划。 他挑选了最愚蠢、最幼稚,最错漏百出的计划——一个聪明人必然看得出来陷阱的计划。 ……然后他成功了。 他思虑过多少个日夜。 霍皖衣想过谢紫殷会察觉,会逃走,会反击,甚至会与他同归于尽,做一对糟糕至极的情人。 却没想过谢紫殷会察觉不到。 当线人传来的消息证实谢紫殷已入陷阱时,霍皖衣只觉得荒谬。 他给了他那么多机会。 一个又一个显而易见的缺陷。 他保不住谢氏大族,那是帝王必然要覆灭的家族,除却用命来填帝王的猜忌疑心,没有第二个选择。 ……可他还想保住谢紫殷。 只是他们之间,兜兜转转,像一个个的错误连在一起,交织错结,看不出原本的源头,也不知道会纠缠到什么时候,又哪里才会是尽头。 霍皖衣毕生以来,第一次选择的愚蠢办法。 却没有被最该躲过的人躲过。 是谢紫殷比他所选的方法还要蠢吗? 霍皖衣想。 ……他愣怔着站在街上,积雪深深,万千灯火尽灭。 他眼下一片冷凝。 不是渭梁河边雪化而生的冰水。 是他早已流尽的眼泪。 霍皖衣绝望地回答。 ……不是谢紫殷更蠢,最蠢的人是他自己。 他机关算尽,不知害过多少人。 于是天意要给他报应,要他偿还,所以才用这么浅显的,而他唯有在木已成舟时才会想起的方法告诉他。 霍皖衣在雪地里蹒跚前行。 他读到的答案比他亲手刺下那九剑更教他觉得痛。 ……他爱他。 因为爱他,于是哪怕错漏百出,亦十分完美。 不是霍皖衣的计划骗到了谢紫殷。 是因为他爱他,所以单单霍皖衣三个字,就足够骗到他。 作者有话说: 写个回忆章。 命运:先帝的锅我不背啊。 先帝:朕已死,有事烧纸。夭夭
第14章 仇意 天色阴沉,好似有雨将至,惹得满城百姓行色匆匆。 霍皖衣安坐酒楼雅座,推开窗眺望压低乌云,天边青黛,执杯而饮,笑道:“荀家主不必忧心,虽说我与罗大人确实不欢而散,但以陛下的意思,难道还指望着我们能相谈甚欢?” 荀子元坐于他身前,隔着桌,面对满桌茶点甜糕,却不觉香甜,只以为涩口,闻言干巴巴道:“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我是什么意思,荀家主不比我更清楚?我是奉陛下之命才来到昶陵,我要做些什么,却不曾被授意。我也许是来昶陵见识见识风土人情,也许是来昶陵遍尝此地美食——见罗志序,只是陛下给我的唯一一句话,却不代表这句话一定有什么深意。” “人最忌想得太多,”霍皖衣懒洋洋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偏头继续看向窗外,“我既然和罗大人谈不出什么花儿来,那不谈也可以。我就在这昶陵……醉生梦死一段时日再走,难道不是更好?” 他一番话语说罢,荀子元更觉头痛,为难道:“可是……陛下之意并非如此。” “陛下是什么意思,我又怎么会知道,”霍皖衣道,“我不是天子近臣,更没有得陛下全然信任,一些事情不该我知,于是我不知,没有说与我听,我也依旧不知。荀家主既然知道,那不妨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不过……” 他回眸与荀子元对视,一双眼睛漆黑幽邃,仿佛永远也没有望得见底的时候。 “荀家主还要想清楚,陛下究竟愿不愿意让你告诉我。” 荀子元深深吸了口气,咬下半块甜糕,叹道:“霍大人既然明白,就不要为难我了。” 霍皖衣笑道:“荀家主,昔年我为先帝行事时,亦曾这样进退两难过。” “霍大人风采之盛,岂是我可媲美?”荀子元道,“我身为荀氏家主,早就没了争权争势的野心,更何况霍大人不是普通人。烫手山芋不是人人都做得成的,我对霍大人,可谓是束手无策。” 霍皖衣道:“那却是荀家主自己要想的问题了。左右受苦受折磨的人不是我霍皖衣,进退两难拿不准主意的也不是我,荀家主既然没能避开我这个烫手山芋,就只能尽心竭力,想好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了。” 这段话说得无情轻巧,荀子元合上眼,一声长叹:“霍大人呢?你就不怕自己在昶陵一事不做、一事未成,致使陛下一番心思白费,雷霆震怒,降罪于你我?” “荀家主说错了……”霍皖衣不知想到何事,盈盈笑意覆面,教他一身乌衣作衬的艳丽眉目更增几分光彩,“陛下到时候只会降罪于你。” 荀子元问:“这是为什么?” 霍皖衣道:“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说法,区别于陛下究竟会真的降罪给谁。论此事,不算我的错,也不能是陛下的错,那就只能是荀家主一个人的错。若说我失职,陛下不曾传下任何一个旨意,皆是口头传言,再说我递来的拜帖,指名道姓说的是荀家主一人能看——那我自然对其中内容一无所知,又怎能怪得了我?” “再者说,”霍皖衣垂下眼帘,端详着窗下绯红花纹,思绪绻绻,幽幽道,“我可是丞相夫人。” 荀子元沉默良久。 道:“……霍大人,言之有理。荀某拜服。” 急雨轰轰然落了一整夜,哪怕天光放亮,也只是比深夜时稍微多出那么一线光亮,沉沉乌云依旧压顶,城中间或淌水走过三三两两人影,很快又变得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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