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能让罗志序真正觉得适合的,这些年来,也就见到了眼前的这一个。 以至于罗志序一眼望来,什么荀氏的商议,可能有的陷阱,需得提起的戒备——通通不值一提了。 他脸上显出笑容,往花中美人的方向靠近。 在距离霍皖衣几步后,罗志序开口问:“是你要见我?” 霍皖衣不紧不慢地饮下这杯茶。 那双眼睛落在罗志序的脸上,依旧沉沉不见光,然而霍皖衣的声音里又有几分笑意:“不错,是我要见罗大人。” 罗志序便道:“美人是有要事相求?” 意料之中的轻浮。 霍皖衣唇角笑意未减,眼底却又增几点冷意深色:“罗大人何必将话说得如此轻佻?我既能动用荀氏之力——盛情邀请罗大人,我有几分力量,罗大人难道不知?” 罗志序笑容一敛。 道:“守在门外直到我点头应邀,你们无礼在先,现在却又要我有礼在后?天下间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霍皖衣道:“罗大人所言甚是,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这个道理也并非是霍某示意。只是荀家主体谅霍某的迫切,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此事为罗大人带来不便,霍某亦可让荀氏给罗大人一个交代。” 他言语自然,周身气势更是非凡,罗志序仔细打量片晌,哂笑道:“听你的意思,你在荀氏,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霍皖衣摇首:“霍某于这芸芸众生中从来不算什么人物,只是在其位、谋其事,司其职、忠其主,仅此而已。谈人物,也许霍某还不及罗大人十分之一。” 这番话倒是出乎罗志序的预料。 罗志序挑眉道:“哦?此话怎讲?” 霍皖衣道:“霍某听闻,罗大人曾贵为此地刺史,昶陵虽不及盛京辽阔繁荣,却自有一城风采。罗大人既然曾为刺史,辖管一城事务,哪怕是无功无过,亦比平常人出色许多。” 罗志序大笑出声:“好一句无功无过,也出色许多!” “这位霍……公子,观你言行气度,绝非常人,与我屈坐于此,要谈的,应当不是这种恭维之话吧?” 霍皖衣道:“霍某只是好奇,怎样的人物能让昶陵不在先帝的眼里。” ——石桌上蓦然搭来一双手。 罗志序脸色微沉,丝毫不见笑意,眼眸紧盯:“……你是什么意思?” “罗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霍皖衣淡笑,“谁都知道先帝掌权时,天下城池有何风吹草动,治法变革,皆在先帝眼中,受先帝调度。偏偏昶陵是个例外。” 先帝活得越久,对于权势的渴望与独占欲就越深——霍皖衣在先帝堪称疯狂的,一次又一次向朝廷大臣出手,以此来巩固皇权的时候,就体会到了这份渴望。 权势,让他自己从卑微可怜于不如乞丐的蝼蚁,变为人人都要避其锋芒的刀剑。 权势,也让先帝不断沉浸在旋涡之中。 那段时光,人人自危,朝廷动荡,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先帝强烈的忌惮,随之而来的,即是无休无止地试探。 但是很多时候先帝的试探并不是想要结果,想试探忠诚,想消除忌惮。 ——先帝的试探,是催命符,是夺命的冷刃,是早有预料、只需走个过场。 先帝不在乎这些人是否忠心耿耿,是否始终如一。 也不在乎他们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 先帝只是要让他们死。 就像先帝毫不犹豫地要将谢氏一族毁去。 要谢氏一族消失于滚滚长河里。 但昶陵这座城很古怪。 它好像在世界上,在先帝的手里,可先帝的眼中从没有昶陵。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曾递过一张折子,而先帝亦从不过问。 ——为什么? 霍皖衣曾也思索。 只是谢紫殷的死让他耗尽心神,让他疲惫难忍,他被噩梦反反复复折磨,逐渐感觉到何谓痛苦。便再也没了机会去探查这份“古怪”。 他如今得以正大光明坐在此处询问。 对上罗志序的眼睛,霍皖衣的眼底只有如幽潭死水般的空。 罗志序呼了口气,瘫坐在石凳上。 “昶陵何曾例外?”罗志序问。 霍皖衣道:“罗大人若想问,可以直说。” 罗志序道:“你究竟是谁?” 林荫下空空茶碗倒影漆黑,零星溅出几分幽光。 犹如霍皖衣望来的眼睛。 他轻声道:“罗大人,我自称霍某,我自然是姓霍。” 罗志序愣怔看他。 随着罗志序豁然起身的动作,霍皖衣抬起头,道:“罗大人明白了?” 罗志序看着他,脸色竟有些发白:“你、你是霍皖衣!” 霍皖衣颔首:“自然是我。我还能是旁人?亦或者,还有谁能如我这般?” 罗志序道:“你竟然没死。” 高大的身躯一瞬又落座而回,手肘撞在石桌上,却好似没能让罗志序觉得疼痛。 “……霍皖衣竟然没有死,”罗志序喃喃开口,“你被关入天牢,我以为你死了,可谢相又向陛下求娶你,这事情天下皆知,谁都觉得你还是会死、必然会死。” 这番话并不算复杂。 以霍皖衣的敏锐,他不会不知道这些话意,可他偏偏又要问:“为什么?” 罗志序道:“谁都知道,你在四年前杀了谢紫殷。” 霍皖衣道:“的确。” 罗志序叹道:“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如果谢相请旨娶你,不会是为了救你,只会是为了折磨你。” “然而让许多人都失望了,”霍皖衣浅浅笑起,“我没有死,也没有受折磨。我活得好像比先帝在时要稍微轻松那么一些。” 也只是那么一些。 因为和谢紫殷是算不清的糊涂账,了不完的债和罪。 之于从前,是在火坑里,在悬崖边。之于如今,大概是没有了退路,于是只能这样过活。 罗志序道:“谢相没有杀你,霍皖衣,你是否很得意?” 霍皖衣皱了下眉,反问:“罗大人为何忽然态度如此古怪?” “我如何不古怪,”罗志序缓缓站起,语声低沉,透着极明显的苦意,“你霍皖衣曾经是先帝的走狗,为先帝杀害无数忠臣良将!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罗志序双目圆瞪,满是恨意地看向他:“霍皖衣!你该死!天下间那么多的忠臣能士,为了天下敢于洒尽热血,易命金阶,只为了天地昭昭、乾坤郎朗!他们虽死无憾、虽死无悔我,堂堂正正,对得起天地苍生,对得起黎民百姓!” “而你!而你——” “而你霍皖衣,你忝为正二品大员!你不为朝廷建言进谏,不为百姓谋福祉,只无情冷血地做一条走狗!为先帝铲除异己、戕害忠良!你看看你的双手,沾满鲜血,再看看你这张脸,再好看,也丑陋不堪,就如同你做下的种种恶行!” “你!霍皖衣!” ——“我如何?” 霍皖衣轻抬眼帘,眸底无波无光,声音轻飘飘截住罗志序所有的未尽之言。 “我从来都是卑鄙小人,无耻冷血,我从来都是甘做走狗,乐见地狱。你奈我何?” 他依然轻轻笑着,好似在谈论曲乐般随性温柔,“我是双手沾满鲜血,其中可有你的?我再面目可憎,与我朝夕相对的莫不成是你?” 他亦缓缓起身,视线与罗志序齐平,身形高挑,语调柔缓:“我是不建言进谏,难道你建言进谏过?我是未谋福祉,难道你谋过?我是正二品大员,难道你不是官?我是先帝的走狗,你却不如我,你岂不是不如狗?” 罗志序厉声道:“霍皖衣——你!” “我是未死,但所有的罪都别来找我,”霍皖衣嗤笑,“我如果真要有罪,只对谢紫殷一个人有罪。我戕害忠良?罗大人,你自己都说,我是为先帝戕害忠良。怎么,他们忠君,连命都送了,是高义。我忠君,让他们送了命,就是无耻?” 他一段话歪理邪说,惊得罗志序迟迟不能言语。 作者有话说: 罗大人:等等你不是还找我有事吗,你怎么和我吵起来了? 霍皖衣:我可以摆烂,我可以找谢相吃软饭,你可以吗? 罗大人:????
第13章 往昔 六年前,盛京。 天牢。 受霍皖衣弹劾定罪的江州巡抚莫礼涯就被关在这里。 他被弹劾“渎职”“养患”“走私”等等六大罪名,奏折摆在帝王的案桌上,生死也就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但莫礼涯明白,他的生死早就被写下了结局,如今还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地过活,只是皇帝还需要他活着,而很快,皇帝不会再需要他活着,而只需要他去死。 莫礼涯扪心自问,自己这辈子究竟做成多少事情,作为一个臣子,作为一个从二品大员,他又是否真的做到了在其位、谋其事。 ——答案是:有。 然而他可以认为自己有。 却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他有,也无法改变帝王的心意。 朝堂百官,谁不知道霍皖衣手掌大权,却更是帝王的一条忠心走狗,霍皖衣只会听从一个人的命令,为一个人做事。 霍皖衣如此不顾情面地弹劾他。 只能是因为皇帝想要除掉他。 ……不顾情面,的确。 霍皖衣与莫礼涯同为江州淮鄞人,他们算是旧相识,虽然在他们相识之前,他们从不曾见过。 但朝堂之中的关系,总是盘根虬结,错综复杂。 也许今日的敌人是明日的朋友,也许昨日的手足是今日的仇人——和霍皖衣搭上一个相近的关系,又是无数官员心向往之的好事。 他们嘴上说着霍皖衣不择手段、狼心狗肺,凑到一处十句话里三句在骂。 可谁不想乘霍皖衣的风呢? 那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凡是霍皖衣想要做的,都尽可大胆去做。 霍皖衣的东风就是这么强悍。 教人避其锋芒,又亟不可待去接近。 莫礼涯能在同为淮鄞人这件事上和霍皖衣搭上关系,堪称是乘了东风,得了数之不尽的好处,叫诸多同僚见到他,皆是眼红心苦,恨不能取而代之。 ——只不过很快他们就都不想取而代之了。 因为莫礼涯被霍皖衣弹劾了六大罪状。 帝王雷霆震怒,无一人敢为他求情,堂堂从二品大员,不说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亦是门生众众,地位不凡。 然而山崩于岳,山不崩,而石崩。 叩拜认输的,只能是莫礼涯。 霍皖衣的背后是天子,这个人代表了皇权的剑锋所向。 莫礼涯脱下官帽跪倒在地的时候就知道。 他是这次的剑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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