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硬是将昏迷的凌老太唤醒了,只听失血过多的老太太发出虚弱的一声:“阿桥…阿桥……” 黎明的霞光不知何时已然露出了,金色的晨曦落在凌乱的卧房里,从门口移到婴儿身上,将他的小脸照得无比清晰。 顾桥和凌老太都已虚脱得站不起来,村里的女眷也都受了惊,最终,给婴儿清洗的任务还是落在了殿辰身上。 除了他,也就只剩军营里那帮徒手撕人的糙汉子了。 温水“哗哗”流过,殿辰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进盆里,他总觉得自己轻轻一碰,这小家伙的胳膊腿儿就会断掉,于是十分缓慢、非常缓慢…… “你再磨蹭,老娘还得让小松给你烧水!你愣什么,快洗啊!” 凌老太的伤口被包扎好后,虽然脸色还十分苍白,说话却已经恢复了中气十足的模样。 殿辰冷冽地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襁褓都是早就准备好的,一刻钟后,干干净净的宝宝被裹在了里面,凌老太还手法熟练地在外面捆了根小绳子,将宝宝捆得紧紧的,只能张着小嘴巴砸着。 顾桥已经因为力竭而昏睡过去了,凌老太想了想,将殿辰叫过来,恶声恶气地道:“抱一抱!” 殿辰的目光一直流连在那个白纱后的修长身影上,闻言扭过头来,沉默片刻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襁褓。 宝宝的眼睛还睁不开,只有两小条,鼻梁倒是很挺,可眉毛和头发都还很少,皮肤还是皱巴巴的。 说实话,殿辰觉得这小东西有点丑。 可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宝宝瞬间放声大哭起来,“哇啊哇啊”,小颤音哭得委屈巴巴的。 片刻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雾蒙蒙的瞳孔第一次打量着这个世界,好奇地眨巴间,就像葡萄一样黑亮漂亮…… 殿辰惊诧,好大的眼睛——比葡萄还要大! 像极了…… 终于,好似有什么沉睡已久的记忆被唤醒了,回忆着一切的一切,殿辰一颗心剧烈狂跳,猛然抬眸看向那沉睡的修长身影,眼眶睁得发了红! 南肃,是你吧。 可是,你的手为什么是那个模样?
第六十四章 冷静一下 秋风萧索,落叶纷飞。 殿辰在凌家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冷风中,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沉重的呼吸轻轻落在空气里。 终于,他下了决心,冷声吩咐:“蒋青,先请凌家老太太去喝喝茶。” “啊!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天杀的官兵们,你们要对我儿媳妇做什么——” 身后的破口大骂渐不可闻,殿辰仰头望天,原本清俊的脸上已然覆上一层疲劳的暗影,他还那么年轻,只不过二十四岁,眉眼间就有了几丝沧桑之感……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殿辰轻轻掀开白纱帘,在床边坐下,只见小小的襁褓摆在枕头旁,宝宝打了个哈欠,小嘴嗫嚅着,吃饱后,就心满意足地依偎着那人睡了过去。 殿辰看了小家伙一会儿,嘴角的弧度不觉柔和了一些。 而在床榻正中央,新换的被子一直盖到了那人的胸口处,能看出他呼吸不是很平缓,仿佛就连在梦中也在承受着痛楚…… 缓缓地,一只修长的手将黑纱揭起。 这是下巴,削瘦的,线条分明,却失去了以前高高抬起时的放肆桀骜…… 这是嘴,唇形绝美,却仿佛有无数磨难在坠着那总是微微上翘的嘴角,扯得似乎不会再真正的笑了…… 这是脸颊,轮廓依旧立体,却已经瘦得不成形了,再没有帝都第一浪子的丰神俊朗…… 殿辰突然间是那样的害怕,因为他怕自己会不认得那双眼睛,可是,他又更怕自己认得那双眼睛…… “!” 电光火石之间,一直昏睡的顾桥忽然惊醒,一把扯住殿辰的手。 身体接触的那一刻,恍若有大片的沧桑岁月从他们之间穿梭而过,顾桥心跳剧烈,拼着腹部残留的余痛,瞬间翻朝里睡,使殿辰的手停在了半空。 “南肃。” 这是个肯定句,不是疑问句,男人的手掌从后方按住他的肩膀,低沉地道:“转过来。” 即便隔着衣物,顾桥也能感受到男人指尖的冰凉。 刹那间,记忆里那温润如玉的六皇子终于和身后的清冷将军重叠在一处。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那么耀眼,只是一个眼神就可夺人心魄,可顾桥惊慌垂眸间,却看见了自己的指甲盖,里面除了血迹,还有未来得及清洗的泥灰…… 他扒过了树皮,翻过了垃圾,甚至还捡过了被人啃过又踩过的果子。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一双手,也许,此刻他敢回过头笑道:殿辰,别来无恙。 “将军。” 顾桥镇定了一下心神:“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口中的南肃是谁。” “你确定?” “如果我没猜错,南肃就是将军的娘子吧。” 顾桥猛然制止了他揭开黑纱的动作,继续说道。 “虽你俩已分离,可你到底还爱他不爱他呢?倘若不爱,为何要如此在意一个与他长得相似的人?倘若爱,那你更不该只是在此处对着一个陌生人倾诉思念,而应不顾一切的直接去见他,难道,将军不知道他住哪里吗?” 殿辰陡然沉默下去。 “我很感激你昨夜替我接生,可我是有丈夫的人。” 顾桥总是如此,谎话越编越顺口:“将军已经看光了我的身子,倘若再看全了我的长相,我丈夫的脸面置于何地?我会铭记于心你的恩德,往后也必定时常供奉观音,替将军祈福,但眼下,还请你离去吧……” 殿辰却抓住了一个漏洞:“你为何会和我娘子同时生产?如此巧合?” 顾桥反问:“难道,只有将军的孩子才能在今日降生?” 这顶高帽可是盖得好。 殿辰微微眯起眼睛,却终究没再说话。 感受到殿辰的无言以对后,顾桥缓缓松了紧锁的眉,轻出一口气。 但他没想到的是,如今的男人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不争不抢、不言不辩的温润君子了,当他想得到一个答案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包括扒光别人妻子。 “啊!” 陡然一声惊呼后,顾桥半个削瘦肩头暴露在了空气中。 殿辰将他按住,熟练的两下就将他的两只手在背后反握,沉声说道:“要学会在金陵生存,这还是你教我的道理,当然,如果南肃是你的话。那就让我看看……” 随着他的话语,顾桥上身的衣衫被一点点地扯开,于是—— 那条狰狞的伤疤也暴露了出来。 若说长相、声音、身体都是巧合,那这条伤疤绝不会骗人,因为给南肃亲手处理这伤口的人就是他。 他曾一针一线地将他外翻的血肉缝合住,在那个过程里,他自己的心也被扯出了新的伤口…… “南肃!” 殿辰望着他,望着他身上新添的伤痕,突然厉喝道:“这段时间,你到底在做什么!?” 能做什么呢?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活下去,活下去…… 后来的顾桥,已经学会了将眼泪咽进肚子里。 生活艰难到不给他任何哭泣的机会,因为他的眼泪不能换来食物,也不能换来一把廉价的油纸伞,在暴雨天里替他和宝宝遮风挡雨…… 他就这样活着,生活给他什么他就接着,拿走什么他就看着。 有时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安慰自己:顾桥,正因为你有能力跨越,这个考验才会降临。 你好好想想,其实到目前为止,你已经从你所有认为不能坚持下去的事情里幸存了下来,不是吗?顾桥,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别忘了,这是阿尧的愿望…… 可在这一刻,就在殿辰怒目望着他的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变坚强了,而是因为无人拭他断肠泪,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听他诉衷肠,无人与他撑伞立黄昏…… “别哭,” 殿辰陡然将他搂进怀里。 他久久压抑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吐唇而出,殿辰环住他,而他的眼泪落在男人的胸口,润湿了他的铠甲,一颗颗地滚落而下。 他想说话,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哽咽声。 哥哥,你知道吗,我和宝宝好几次差些死掉了,有几次是差些被饿死,有几次是差些被打死,我的腿断了,是后来凌福找人接好的。 哥哥,还有,阿尧也死了,是我害的,如果没有我,他一定还活着。 哥哥,可我一直不敢哭,也不敢叫,因为我叫顾桥…… “为何骗我?为何不来找我?” 男人揽住他的力气那样凶狠,似乎要将他捏碎:“你脑子进水了,连给我送封信都不会了?” 顾桥从没有在他面前这般哭过,身子颤抖,只能一遍遍地摇着头。 见状,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只能冷冷地道:“哦,你也想来见我,可惜我没死,是吧?天天想着给我送花圈,却找不到我的坟,是吧?” 顾桥噗嗤一笑,可下一刻,沸腾的心却陡然冷了几分。 男人还是很生气,气他为了回青渊而要灌他毒药,直到现在还在气…… 顾桥又何尝体会不到他的怒意,像自己这般行径,换作谁都无法轻易释怀。 但好在,给男人下毒的人是他顾桥,而非南肃。 是的,有的东西已经瞒不下去了,他若再扯谎,只怕殿辰立马就会将他提回青渊对质,到时候,他和宝宝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因为在看见真正的南肃后,他知道,殿辰会朝向哪边。 倘若那人是个不堪之人,顾桥当初拼死也要鱼死网破,可偏生那人那般美好,那般干净,连他都不舍得去拖他下水,更妄论殿辰爱了那人二十几年…… “殿辰。” 顾桥忽然一把推开他,撑着身子跪坐起来,流着泪道:“不管怎样,我与你同床共枕过,若你对我和宝宝还有一点怜惜,就权当没见过我,好吗…” 殿辰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抿着嘴角道:“我正想问你,你不是该在青渊吗?所以,每日视察民情那人是谁,你找的替身?” 不过一句话,就让顾桥整个人破防了,只觉心底是撕心裂肺的疼。 实在不怪男人转不过这个弯,而是整个天下都没能料想,青渊王竟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更无人会相信在金陵活了十八年的世子压根不信南…… 曾经,顾桥以为自己每天都在演戏,可最讽刺的是,他的精湛演技不是骗过了皇帝和天下人,而是骗过了自己。 连他自己都每天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就是南肃,谁又会相信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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