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后面穿来揉皱纸张的声响,堂下吵得厉害,无人注意到,萧寻章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暗嗤一声,又优哉游哉地在纸上写了几笔,复递与了辛公公。 辛公公胆战心惊地再次递到帘子后头,盛知锦接过纸张,打开来看,这次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平襄路[2]。 盛知锦重重地拍在雕花盘凤的紫檀椅扶手上,缠在手腕上的佛珠与之敲击出清脆的响动。萧寻章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分神听起堂下争吵到何处了。 御史台道:“楚王出身本就不堪,得以修建庶妃庙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竟还咄咄逼人,真是目无礼法!” 枢密院一直在为他争辩,然而皆是武将出身,实在是不善言辞。枢密院道:“你们本就答应了要修的,事儿没办成怎么好意思要王爷感激涕零的?”听得萧寻章只想扶额,修好了你们可替我感激涕零去吧。 萧寻章看向刚刚说话的小御史,问他:“你要我感激谁?我又目无哪门子礼法了?” 被摄政王点了名,小御史始料未及,磕磕巴巴地说道:“自......自然是天地祖宗。你一意孤行要将出身风尘的生母入庙,将太后置于何地!怎么不算目无礼法!” 如此直白地忤逆当朝摄政王,倒也并非是他英勇或莽撞。只是若他因劝谏死于这位纨绔无礼的摄政王之手,他便会从籍籍无名一跃而上至名垂青史,而摄政王此生声名狼藉,再也洗脱不得。他料定萧寻章只要不是头脑发昏,便绝无可能下此狠手。 萧寻章确实不会同小御史计较,他转向龙椅后帷幕,问道:“太后不愿去祭拜长辈吗?” 朝堂在萧寻章开口时便已静了,他们听到幕后传来太后的声音:“祭拜长辈,天经地义。” 萧寻章满意地看向众臣,说:“太后都发话了,还是快些让长辈入庙的好。耽误了祭祀,才是有违礼法。” 萧寻章点了邓易,说:“至于钱么,你们能为太后的佛堂修得那么快,自然是有办法的,对吧?” 邓易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前情形,他也只能咬牙应是。 朝堂寂寂,辛公公又欲掐着嗓子喊:“无事退朝——” 萧寻章却又发了话,他含笑说道:“辛公公,急什么?朝中一团乱麻,瞧瞧这满堂仕宦,连腰间玉带都分出个泾渭来。却辨不清何为礼法,我身为监国摄政王,整顿官风,也是分内之事啊。” 堂下世族百官回想起元和元年萧寻章之举,脸色逐渐精彩纷呈了起来,看得枢密院众人暗道解气。 ---- [1]为武者,知天知地,胜乃不穷:《孙子兵法》。
[2]平襄路:本文的地方行政划分主要参考了北宋,最高一级是“中央”,就是前面提过的郑都。次一级是“路”,相当于现在的省,平襄路就是这一级的。再次一级是“府、州、军、监”,相当于现在的市,本文这一级的地名都会用“府”字结尾。最末一级是“县”,就跟现在一样了。
第6章 革职 元和元年冬至前夕,正是萧寻章初次提出修建庶妃庙的日子。其年,先帝遽然病逝,幼主匆忙登基,朝野内外各怀鬼胎,隐隐有礼崩乐坏之势。 摄政王一举一动,无疑是油珠落滚水,激起千层浪。 四年前口诛笔伐尤胜今朝,当真是为了维护正统吗?恐怕不见得。见到广厦将倾时,或许更想釜底抽薪。 无才的禄蠹们吃得脑满肠肥,萧寻章重典治乱,杀一儆百。 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一滴汗自邓易的额角滑落,当年萧寻章借此事革职了一大批有名无实的寄禄官,虽然可惜,但好在没触及到核心。 如今已是元和四年,关于此事也可堪称一句积年旧怨。依其脾性,还不知会如何发作。 萧寻章眯起眼睛,朝堂肃穆。 良久,萧寻章开了口,说:“柳御史,正五品御史中丞,目无尊卑,上行下效。即日责令御史台内,五品以下无职寄禄官发还原籍。” 柳御史冷哼一声,无视了身遭窸窸窣窣的响动。 萧寻章继续说:“考课院职在审官,现御史台文官名不副实,偏听偏信,东院难辞其咎,无职寄禄官一律革职,其余职司,年后述职。” “财权分设三司,意在互查互究。如今虽是度支司出了岔子,户部、盐铁二司也难辞其咎,责计相在内,三品及以下官员,冬至日后,闭门自检。” “至于祀部么,我想,许是人员冗杂,使得周卿分神管理,而无暇去翻阅前史,这才来朝堂上巴巴地讨示下。周卿一片赤忱,本王自当体谅之。”萧寻章悠悠地说道:“诸卿莫怪我管窥蠡测,只是朝纲一体,想来并非只有祀部如此。不如让枢密院来朝督暮责,清理清理有碍观瞻的国贼禄鬼。” ...... 早已过了午时,斩首令牌却还没丢完。 丹陛下摆上了桌案,几位秉笔太监马不停蹄地写着。笔墨未干便送到太后面前,盖上了印玺。 诏令说毕了,萧寻章瞥了位列群臣前作壁上观的陶相一眼,感慨道:“邦有五蠹,道阻且长哪!” 他靠着椅背,恢复了一如往日漫不经心的淡漠模样,对辛伦说:“辛公公,无事退朝吧。” 众臣行礼告退,萧寻章起身,冲帘后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温声说:“多谢了。”而后懒懒散散地走下丹陛,落在最后向金銮殿外走去。 他迈步下了九尺台基,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句:“陶相留步啊。” 陶道常驻足侧身,默不作声地看着萧寻章走到自己面前。 他冷冷地说:“臣僚百官已是人人自危,王爷还要同我秋后算账吗?“ 陶相此言一出,方才放缓步伐欲窥听一二的朝臣不约而同地陡然疾走开来,生怕摄政王余怒未消,再殃及了他们。 萧寻章说:“我替丞相将御史台一干乌合之众料理了,陶相不感激我就罢了,怎么反倒还怪罪起来了呢?” 陶道常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说:“你当真一点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吗?” 萧寻章毫不在意的样子,说:“他们在背后编排到底,见了面也得对我恭恭敬敬的,我何必放在心上。” 陶道常“哼”了一声,说:“你倒想得开。” 萧寻章戏谑道:“我若成日自嗟,今日哪有资格站在这里同陶相寒暄。” 陶道常不作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萧寻章说:“我不过是来同陶相谈个交易。您瞧,才打发了度支司中碌碌之辈,银钱还是得周转,总得有人进去做事才行。”见陶道常未置可否,他话锋一转,说:“听闻陶相府上的公子已经十五了?” 说到长子,陶道常神色和缓了些,颔首道:“是,前几个月才过的生辰。” 萧寻章笑道:“巧啊,我家府上也有位小朋友,过了年也要十五了。不如让两个孩子同窗做个伴,陶相以为如何?” “是前些日子......”陶道常思索了一下,好像有些印象,说:“在行香游艺园与邓易家小子打起来的那位吗?听闻好俊的身手。” “呃......陶相消息可真是灵通啊。”萧寻章笑得有些勉强,说:“不过是小孩子家闹矛盾,我已罚过他了,还请陶相莫要介怀。” “哼。”陶道常瞪他一眼:“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真该同他一道来听教!”说罢,不等萧寻章答复,便甩袖离去了。 萧寻章也不恼,站在殿外蹭了下鼻子,喊道:“那就先谢过陶相了!” “王爷。”杨观撑着伞来到萧寻章身边,低眉道:“外头风大,奴才来送您一段。” “哦,是你。”萧寻章沿着退朝的御道向宫外走去,促狭道:“太后这是急着送客呢。” 萧寻章徐行一段,又是拉家常的口吻,问杨观:“在宫里当差可还好么?” 杨观愈发卑谦,答道:“谢王爷提点,奴才已入了皇城司。” “皇城司,好地方。”萧寻章念了一句,说:“那怎么还来为我撑伞?” “奴才现只是个祗候亲从官,为王爷撑伞,也是奴才的本分。”杨观向萧寻章关心道:“那陶相对王爷态度未免恶劣。” 萧寻章摇了摇头,说:“陶相对我素来没有好脸色,不必在意。”他见杨观仍不解其意,补充道:“他那是关心我。” 萧寻章出了宫门,踏上马车,对酌烟说:“直接回府。” 府前下了车,杜管事迎了上来,说:“王爷,丞相府派人送了东西来。” “哦?”萧寻章并不意外,问:“是什么?” 杜管事说:“一把紫砂做的西施壶。” “陶器啊......”萧寻章露出玩味的笑意,说:“让谢怀御一道来瞧瞧吧。” 谢怀御见到萧寻章时,他已卸了朝冠,长发却仍规矩地束着。备好了茶具,齐齐地摆在了侧榻小几上。 萧寻章抬眼看到他,说:“来了?坐吧。” 谢怀御坐到他对面,萧寻章用茶则将茶叶拨入茶荷中,问他:“可曾学过茶艺?” 谢怀御不明就里,照实答道:“不曾。” 萧寻章“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他提过滚水淋了壶,又依次烫入公道杯与品茗杯,茶夹夹起品茗杯打转后将水倒出,算是温完了盏。然后拿过茶则,将茶叶拨入紫砂壶后,手腕三起三落,壶中水声轻响,茶叶浮散。 萧寻章提起茶壶,轻晃须臾后,往公道杯倒出了第一泡茶。接着提起公道杯,往两盏品茗杯中各斟七分满,后倒掉了剩下的茶汤。 萧寻章夹起品茗杯,再次将茶水倒出,说:“第一泡作洗杯之用。” ——谢怀御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欲伸的手。 少焉,他倒出了第二泡茶水,托于杯底递与了谢怀御。 萧寻章选的是郎窑红瓷,盏外釉艳盏内白,与杯中红茶相映成趣。尚在眼前,扑鼻已是满室馥郁松烟香。 谢怀御接了,啜饮了一口。 萧寻章问:“如何?” 此茶过喉醇香浓厚,谢怀御说:“口齿生香,余味绵长。” 萧寻章惬意地看着他,说:“此茶名正山小种,与紫砂壶最是相配。过些日子,就将此茶奉与你的先生吧。” “嗯——嗯?”谢怀御反应了一下,诧异道:“奉给谁?谁去奉?” 萧寻章摩挲着紫砂壶,眉眼含笑:“此壶形圆润隽秀,称作西施,是陶道常陶相送学生的小手信。礼尚往来,在拜师礼时为他奉上一盏学生亲手泡的正山小种作为贽敬,最合适不过了。” 谢怀御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表达诚意也有很多种方式。” “我觉得这种比较好。”萧寻章笑得更温柔了,说:“你以为我的茶白喝的吗?乖,等你学会了,就放你出门。” 不知为何,萧寻章生了那样一张容色倾城的脸,明明笑得温柔无比,谢怀御却感到脊背发凉,直觉道切莫在此事上与其讨价还价,还是老实听从安排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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