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参照的是寻常四合院的结构,过了垂花门才是办公事的地方。谢怀御和邓景年是来听训的,自然只能在外头一进门的小间,听国子监调来的夫子讲文修性。 夫子在上面讲道:“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1]” 两人在下面老老实实地低头对着书册写字,俨然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 邓景年传来一张纸条:“说真的,你为什么要打我?” 谢怀御看了,不理他。 邓景年继续传纸条:“不想说算了,脾气怪得要死,跟摄政王一样,以后我绕着你走就是。那今日为何凑巧是虞指挥,你总该知道吧?” 谢怀御回他:“我不知道。” 邓景年惊奇道:“你怎么能不知道?我开始还当他是来给你撑腰的,结果他竟把你一道抓来了。” 谢怀御写道:“他为何要给我撑腰?” 邓景年回他:“因为他隶属枢密院啊!你家那位摄政王,监国前是枢密使啊!如今枢密院无正使,统筹事务的是先前他的副使,那不相当于枢密院还在他手上!他竟一点都不告诉你么!” 谢怀御:“哦。” 邓景年感到这小子跟先前与他打斗时变了个人一样,明明应该是对方更激动才对。结果他现在恨不得力透纸背:“‘哦’是个什么意思?” 谢怀御皱眉:“连我是他的义子都是晋王告诉我的,你说呢?” 邓景年:“哦。”是我冒犯了。 度支司计相府上很快来了人,将他家少爷接走了。只是谢怀御觉得,邓景年走时看他的目光莫名有些同情。 随便吧,摄政王日理万机的,还得抽空去喝酒,哪有功夫管我。谢怀御心中却莫名有些丧气,夫子讲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心里盘算起来:夫子在讲学而篇的内容,学而篇共十六章,大概听完就能走了。若是还要往下讲为政篇,那只能寻个机会尿遁了。 他向窗外望去,恰巧看到酌烟终于姗姗来迟。 谢怀御心知将他晾在枢密院定然是萧寻章的意思,邓景年也未入官场,没有必要诓骗他,依他的说法,只怕是谢怀御前脚刚被带走,萧寻章后脚就在摄政王府知道了。 因此他也没有怪罪酌烟的意思,只是脸色沉沉的,上了车也一言不发。酌烟在前面驾车,隔着厚实的帷幔,也能感受到小主子心情不好。 他向车厢中赔笑道:“小主子切莫怪罪,只是雪天实在不好赶路。又绕路去买了桂花甜酒酿,正是人多的点,奴才也等得心焦,这才来迟了。” 谢怀御四下一瞥,果然看到了放在角落里的酒酿,他闷闷地冲车外道:“怎么非要你去买?他怎么不自己去买?” 这话听着大逆不道,酌烟哪敢置喙,只说:“王爷今日在府里等小主子用晚膳呢。小主子心中憋闷,还是去同王爷说说得好。” ---- [1]“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论语》。
第4章 夕飧 孟冬昼短夜长,谢怀御离开枢密院时还有隐约天光透过薄霞,待到下车入府,已是月上梢头。 朔风卷起庭院飞雪,凛冽入长廊,清辉薄满地。谢怀御面无表情地跟着碧桃前去正厅。 正厅少有地透出暖融融的光来,无他,皆因楚王府往日实在冷清。寻常大户人家,阖家亲眷依例是要围坐正厅用膳的,再有女使侍立身边或者往来忙碌,顿顿都是热闹景象。 然而萧寻章是个去金缕阁都要独开厢房,从不要人侍候的寡淡性子。回了府也鲜少开正厅,只自己待在书房草草应付,是以此地岁岁孤寂更胜柴房。 正厅的门倏然开了,萧寻章修长的指节搭在门框上,小春信贴在他脚边,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看到谢怀御,张大嘴冲他叫了一声,可惜嗓音稚嫩,湮灭在了寒风中。 屋内烛光照在小春信的毛发上,黄狸明亮,暖如朝阳。萧寻章声色温和,低着头对小春信说:“小主子回来了,是不是?” 谢怀御跨过门槛,故意放慢了些脚步,看到萧寻章已经落座,他并不动,只站在一旁。 待到女使布完菜退下了,萧寻章才侧过身来说他:“倒是长本事。”话语间却听不出怒意,只是静静地等谢怀御的回答。 其实谢怀御见到他时就有话想说,可心中终究别扭,只觉得先时无一刻良机。此时萧寻章递了台阶,自然顺势就下了,谢怀御僵硬地说:“对不起。”听着就诚心不足。 萧寻章说:“这话你该去同行香游艺园的班主说去。别人在台上唱戏,你在台下演个全武行,真有出息。” 这会儿谢怀御看起来倒是格外温顺,他说:“是,我明日就去上门道歉。” “嗯。”萧寻章对谢怀御的态度满意了,说:“明日道过了歉,就安生在府里待一段时日吧,静静心也好。”这是要关他禁闭了。 谢怀御心中不服气,开口就要辩驳,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萧寻章倒是注意到了,他问:“想说什么?” 谢怀御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说“没什么”,但他实在不忿。少年心性是心直口快,他再早熟也难以圆滑到彻底压下所有情绪,只能在心中多拐上几个弯,然后语气古怪地说:“想来你在朝中艰难,否则怎么由人乱嚼舌根?” 其实他不在意受罚,他愿意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受罚,但若是因被曲解的缘故,他只会觉得不甘与委屈。 “哦。”萧寻章了然了,他素知外头那些有关他真假参半的传闻,但他一向不放在心上,想来是又有人谈论起来,说话不好听,被谢怀御听见了。 你竟为了此事出头,他看着谢怀御,思量间眼角微眯,他想,真有意思。萧寻章问道:“你从前在江南从未听过那些事吗?” 他听出来原因了,谢怀御转念间想道。他一下子明白自己先前那点别扭是怎么回事了,比起向其道歉,他更希望萧寻章能知其所云,即便话语再拐弯抹角。 萧寻章无意间捋顺了他的毛,他遂了意,答话显得将心比心起来。 他迟疑一下,说:“我住着你的宅子,自然没人会来说你的闲话。” 这话听着贴心,萧寻章暗笑,语调都比先前和缓了,他说:“那就是在宅子外头听过了。那时也为这事与人比划么?” 谢怀御利落地答道:“没有。” 萧寻章说:“那怎么进了京,这么沉不住气了?” 这话问得谢怀御哑口无声,他彼时只当是自己一时冲动,做便做了,错便错了,他心知是自己能承担的后果。而萧寻章如此一问,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沉不住气。 他答不上话,却想起另一桩事来,模棱两可地说:“晋王说,你认我做义子。” 萧寻章明明仍然是面无波澜的样子,谢怀御却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尴尬。萧寻章招来女使,让她们去重热饭菜,而后轻点两下桌角,示意旁边的位置,对谢怀御说:“你先坐。” 谢怀御坐下了,手方伸向杯盏就被萧寻章截住了,他把杯盏捞到自己面前。而后起身提起茶壶为谢怀御另斟一盏,对他说:“小孩子不要喝酒。” 谢怀御默默端起被塞到手中的新茶喝了一口,心说你真把我当儿子了。 萧寻章斟酌半晌,迟迟不开口,久到谢怀御已经在思量是否应当开口说算了。萧寻章终于想好了说辞:“其实这也是没法的事。当年事发突然,我出不去郑都,又担忧他人欲对你下手,只得给你安这样一个身份,至少能得知你的生死。” “何况,我虽不疑心冯伯的忠心,可刁奴欺主的事也是有发生,人心难防。”萧寻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只得时时往江南去信,坐实这样的关系,提点他们你迟早要回京的,他们才不敢心生怠慢。” 谢怀御说:“你至少应当让我知道。” 萧寻章说:“此事原就是我临时起意,而后每一步都是将错就错。我想着既只是为保你的平安,也并无让你尊我为义父的意思,因此从未大肆宣扬过。进了郑都,便当此事揭过了。” 谢怀御品出了话里的意味,他说:“可晋王知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 萧寻章颔首:“是太后告诉他的。” 谢怀御回想着见到晋王后的一路行踪,他意识到了什么,说:“也许我今日不该离府。” “哪有什么该不该的。”萧寻章轻笑一声,说:“你今日不离,还有明日、后日。不是晋王也是别的世家子弟,想让你犯错还不简单么?” 谢怀御说:“可是我同她并无瓜葛。” “表面看来,正因如此。”萧寻章看向窗户,上面糊了软厚轻密的纱,其实看不清外头。他说:“天有九霄,冬生飞雪。无论是临风逆风,只要不落地,总是洁白的。落了地,车马一过,便有了脏污的痕迹,再也飞不起来了。” “雪若脏了,污的是与之相连的一片。”谢怀御喃喃,他看向萧寻章,说:“我在郑都只同你有关。”他语调抬高:“你在朝中当真艰难?!” 萧寻章端着酒盏的手一抖,几乎被呛了一口,他莫名地说道:“我在朝中艰难你作什么这么激动。”更何况你可不止与我有关。 想到谢怀御也是出于关心,萧寻章向他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你进京时我并未大张旗鼓,就是不想那么快让太多人知道,过早拿我们的关系做文章针对你。你看起来与任何人无关一日,就多自由一日。” 可他们也会针对你,谢怀御心想。他说:“对不起。明日回来后,我会好好待在屋里的。”我尽量不再给你惹麻烦了。 这次诚心多了,萧寻章想,只是又非金屋藏娇,怎么听起来好生奇怪。要不还是别关了?他都知道错了。萧寻章轻咳一声,说:“你别多想,你是我义子这件事,不清不楚的最麻烦。既然他们提了,你也知道了,我自然会顺势落实,往后你在外头,大可以差遣我的人。”他思忖一下,补充道:“你若介意,不必当我是你义父,前面说的话依然作数,我不在意这些。” 那种别扭的感觉又上来了,谢怀御感觉自己承了他的好意,应当欢天喜地地应下。然而他犹豫半天,终于轻声说:“我不介意。” 萧寻章听出了不情愿的意味,他笑道:“不介意啊?那叫声义父来听听。” “义......”谢怀御“义”了半天,没“义”出个下句,他对上萧寻章满是调笑意味的眼瞳,大喊一声:“萧寻章!” 萧寻章一掌拍上他的肩:“这才对,想叫什么就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做什么。行了,去让她们重新布菜。” 萧寻章难得在府中用膳,还是同谢怀御一起。下人们自然不会那么没有眼力真的只是撤下席去热一热,还是重又开火做了一桌,再来为他们布上。至于那撤下去的一桌,王爷慷慨,素来是赏了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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