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御背靠车厢侧板,说:“官声如何,于我的仕途没有半分影响。裴大人可同我细细道来。” 裴知候说:“小谢大人大约知道,滇远路因地势险恶,四面环山中又下陷,故而淫雨成灾。那小谢大人可知,在滇远路,这样的地势并不止一处?” “哦?”谢怀御来了兴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裴知候接着道:“我们所处滇远路的首邑兖州府,实则也算得上是把守天险的隘口。出了城池,西北行去是天虞山脉,而往东北走则是浮玉山脉。兖州府就正坐于这两截山脉之间。” 谢怀御说:“从前在郑都所见地图上,滇远路便是被这两截山脉围拢了。” “您和摄政王都被人骗了,事实上,滇远路的真正辖地,以北一直到令丘,才与异族为界。而有一块飞地正夹在浮玉山脉与令丘之间。” 谢怀御思量了一下,说:“盆地。” 裴知候一拍大腿,说:“是盆地,从前叫麓北盆地,现今我们叫它麓北寨。累朝起于此地的前辈正是因此地偏远难以管理,故而各项事物都不太上心,久而久之,竟被那贼人所占去了。” 谢怀御思及晚间自己所行经地势,再与新得知的令丘相结合。神思辗转,他大概猜到了一些事。恐怕此地极适合屯兵屯粮,虽说偏远,于匪患来说,却是占了天时地利的宝地。 谢怀御蹙眉:“如此大事,旧时在郑都遭人蒙蔽也就罢了,怎么入了滇远路这些时日,也从未听人说起过?” “飞地本就无人,百姓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还有官府尽心尽力的瞒着,谢怀御想,大约在百姓眼中,那是与平襄路一道丢弃的失地吧。 裴知候继续说:“再有,小谢大人若知道此地是为何人占据,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谢怀御懒得跟他绕弯子,随口应道:“莫不是山匪么?” 裴知候激动起来,说:“小谢大人当真是料事如神,可不正是山匪!天可怜见的,那山匪占据了此间,在其中安营扎寨。起先还下山烧杀抢掠,我们前去与交涉,折了不少好手进去,才换得他们同意我们以粮来买平安。” “这山匪竟如此有本事。”谢怀御不太相信,说:“怎么不出兵直接剿了?” 说起这个,裴知候又是泣涕涟涟,他说:“小谢大人可知出兵是何种顺序?” 谢怀御说:“郑都的禁军平日驻守三衙,如有需要,须得向上征得枢密院同意才可发兵。” 裴知候感叹道:“这就是摄政王的本事了。嘉弘朝时,三衙并不隶属于枢密院下,它二者分掌军权,地位相等。三衙拥兵而无调兵权,枢密院可调兵却平日里无兵,待到摄政王上了位,不知动了什么手腕,竟得以将三衙归拢至枢密院部下,故而郑都军备上下一体,效率更高。” 谢怀御猜测道:“这么说来,地方上是拿不到调遣厢军的手令喽?” “正是如此,”裴知候说:“我们也曾想着递折子进郑都,直接要中央的调令,只可惜,总也盼不来。” 这话有抱怨摄政王尸位素餐之嫌,谢怀御登时反驳道:“许是没递到枢密院案前。”说不准还是你们压根就没递。 “是是,”裴知候忙应道:“自地方至中央重重关卡,中间被人拦了,也是有可能的。” 裴知候说:“只是这山匪一日不剿,我们也一日难以管理。幸而他们得了粮草,平日里也不再下山惊扰百姓,我们便干脆将其视作废地,只混个相安无事便罢了。” “是以百姓不闻,”这倒是圆上了,谢怀御思量道:“往日厢军的调令权是被谁卡着?” 裴知候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连看谢怀御的眼光都开始闪烁起来。 谢怀御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裴知候打着颤说:“无......无人。” “什么?”谢怀御惊道:“这么说,滇远路多年来的军事调动,皆指靠赈灾时才会到来的帅司?!”谢怀御所担任的差遣是安抚使,而职称名是帅司,总掌一路兵工民事。 “是,”裴知候哭丧着脸道:“摄政王革了许多无职寄禄官下台,小谢大人跟在他身边,想是也清楚本朝官职体系弊端,其一官多,其二闲人多。许多听着与武职相关的,事实上只干领俸禄,无权可用。故而虽说我这偏远一隅,有满满当当的官员,真遇事时,也寻不出一个肯担干系的。” 此中弊端,向上是要追溯到开国时的□□帝了,他实在是忧心世家弄权,为此将官权划分的七零八碎,再代代相传,总之是该防的没防住,反倒弄得越来越不像样。 谢怀御叹口气,问:“从前的安抚使竟没一个愿意出手的么?” 裴知候说:“您瞧,这帅司的差遣名都是安抚使了,再加上并不常驻本路,惟恐做多错多,在职时只想混个无功无过。他们即便知道了也恍若未闻,久而久之,我们也不拿此事来叨扰了。” 谢怀御合掌,说:“事情既撞到我眼前了,那就合该我来管一管。” “万万不可呀大人!”裴知候惊声制止道。 ---- (°ー°〃)
第26章 招安 “怎么?”谢怀御问他:“裴大人还有别的考量?” 裴知候忙不迭道:“小谢大人初来此地,尚不清楚那些山匪虚实。冒然出兵,恐怕......” 谢怀御说:“我不清楚虚实,你等在此地与其周旋多年,也不清楚么?” “还请小谢大人体谅,我等只为安身,实在是无暇去打探呀!”裴知候说:“却有一桩,我们与其交涉多年,愿再派人前去,尽量,尽量不动一兵一卒,招安则个!” 谢怀御挑眉,说:“你们有本事招安山匪?” 裴知候说:“原是没有的,只是小谢大人来了,滇远路有了发兵的魄力,或许就敢一试了。” 谢怀御若有所思,说:“那你便去试试吧。” 裴知候长舒一口气,还不忘奉承道:“下官自当尽力而为,此事若成了,也免了滇远路一番劳民伤财。” 谢怀御看向他,裴知候忙改口道:“不不,只是忧心厢军又要伤筋动骨。” 也罢了,且看他如何行事吧。谢怀御不跟他多作计较,马车将裴知候送回了府衙,自己回了颐园。 谢怀御心中暗叹,实则如非迫不得已,他也并不想行使调兵之权,倒不是他事到临头生了怯意,只是大郑朝国库也经不起调兵遣将的折腾。 从古至今军队烧钱都是只进不出,偏偏本朝传统,养不起兵还要扩兵,以至如今光是无争端时的将养已能将国库拖得奄奄一息了,再要出兵,莫说是跟异族抗争,就是剿眼前这样一个小小匪患,也是流水的银子。 朝中又多是文官当道,哪里知道行军的损耗,若让他们得知了谢怀御在此地的支出,恐怕得盯着萧寻章一道接一道地上弹劾折子。萧寻章兴许不在意这些,可谢怀御不希望他因自己多受指责,故而裴知候若是有壁虎断尾的意图,他也愿意拖上一拖。 最重要的是,国库不能出问题!国库垮了,这些年萧寻章一心挽救社稷的图谋就白费了! 若是能......另起高楼。危险的念头在谢怀御心中一闪而过,又被他很快压了下去,不可莽撞行事。 几日后,郑都。 枢密院来人扣响了摄政王府的门,杜管事匆匆赶来前院。那人却并不进府,只在门外与杜伯交待几句,便离开了。 杜管事得了东西,不敢耽搁,转身快步,将东西恭恭敬敬地送进了萧寻章的书房。 萧寻章听到动静,抬头瞟了一眼,杜管事所呈信外枢密院的印鉴。他心中已如往常一般,推测到滇远路近来动向,拆信于他而言不过验证一番而已,故而并不着急,复又低下了头,继续在纸页上走笔,说:“就搁那儿吧。” 杜管事便走过去,将叠在上方的一封搁到了侧榻的案几上,又挪了镇纸压住。萧寻章的余光才注意到下面那封没有印鉴的来。 杜管事将这普通的书信连同下方那不起眼的垫纸盒子一同递到了萧寻章眼前,正放在了他才批阅过的折子旁。 萧寻章终于搁下了笔,问:“这是何意?” 杜管事答道:“回主子的话。这是小谢大人寄来的家书,和给您的贽礼。” 萧寻章诧异道,还当依小朋友的性子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想不到竟连贽礼都一并送了来,吃错什么药了? 不过想必寄出的时候也是别别扭扭的,这盒子朴素得让人过眼即忘,像是不情不愿地要将自己藏起来。 萧寻章眸光轻动,接过信来,把信封拉出一角,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对杜管事挥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萧寻章听见杜管事退出时阖上房门的声音,才又垂眸展信,看看小朋友藏什么呢? “义父: 见信如晤,望君珍重。 吾至滇远,时日虽短,却已于陈陈相因中知其旧弊,又有新瑕相添,腐败已极。义父往日忧思,吾历经几事,遂得窥一斑。 幸而此处山高月小,林深不尽见青山。吾甘冒朝廷之大不韪,为此地剜腐肉,刮陈毒,猛药去疴,惟盼义父安心,且释远念。 另,吾于市井中漫步之时见一宝器,从前在郑都鲜少见到,故随信送至,得义父一观,实其大幸。 遥祝义父得偿所愿,把盏只为赏心事,岁岁皆开颜。 谢怀御 元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写这信大抵也是磋磨了许久,首行的称呼与次行的问候,墨色都浓淡不同。 萧寻章初展信笺时,还有为谢怀御那声“义父”调笑两句的心思,而后行文却让他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些年来,他想护着谢怀御,可他知道护不住一辈子,故而又只得将其推到台前,逼着他早早见识些虎豹豺狼。 然而他又不愿其一路坎坷,为此总忍不住纵着他,跑到前头去为他铺路。 现今谢怀御去了滇远路,表现至今都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出色。 萧寻章这个做义父的,却远达不到谢怀御信中的期望。谢怀御让他切莫记挂,他不可能不记挂。这世上萧寻章的血亲已死绝,称得上一声“亲人”的,惟余珞娘与怀御而已。 而珞娘与怀御又是不一样的,萧寻章想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他只是觉得,当谢怀御这么个口不对心的性子,偏在关心他时,总要显露出那些藏不住的直白,真是令人欢喜。 萧寻章打开下面的盒子,看到了妥善收藏在其中的腰带软剑。他失笑,当真是别出心裁。 也许谢怀御同他的心思是一样的,何尝不想站到他身前。只是谢怀御还站不到,便送来软剑,权作代劳。 其实,萧寻章自元和元年前从前线退下后,便整日里与人在笔墨上风刀霜剑,已许久未真正动过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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