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干嚎的声音倏然闷了一下,似乎是被强硬地兜头蒙上了棉衣,再张嘴时还在不情不愿地嚷:“我不穿我不穿!” “个死孩子你......”都是些听不懂的方言,沈构不听了,把脸埋进腿间,腾出手来捂着耳朵。 耳根是清静了,只是这下精神都集中到鼻尖了。 他不想闻到不知何家灶台飘来的饭香,耍性子一般憋住了气,然而小孩子又能憋多久?过不一会儿连嘴都张开了,大口大口吸着冷风,闭上嘴,鼻翼又忍不住不停抽动,像寻不着窝的小兔子。 一阵清冽的檀香悠悠荡进他的鼻翼,沈构猝不及防,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把伞探到了他头上,伞下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是谁家的小孩呀?” 沈构努力睁开眼,想看看面前的人,可霜天寒地的,不知何时眼皮已冻肿了。他只能抬起头,从眼缝里第一次见到这个曾号称美貌动京华的女人。 女人转头向身后随侍的女使不知说了什么,女使上前,塞了个暖手炉进他手里。 沈构把手炉紧紧搂进臂弯里,整个胸膛都贴了上去,他贪婪地汲取这一点热气,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女人蹲了下来,伸手替他拂去了睫上霜雪,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构咬着唇,摇摇头。 女人蹙眉看着他,似乎是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片刻后,她从腰间摸出个牌子,递到沈构眼前,说:“你看,这是我的名字,我叫玲珑,沈—玲—珑。”她点着上面的字,一字一顿地跟沈构说。 “玲珑。”沈构小声念道。 “对,”玲珑很有耐心地哄着他,说:“那你要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狗。”沈构嗫嚅道。 “什么?”玲珑没听清。 沈构鼓足勇气,大声了些:“小狗。他们都叫我小狗。” 跟着玲珑的女使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沈构的头又低了下去,玲珑回头瞪了女使一眼,那女使又讪讪收住了声。 玲珑问:“谁叫你小狗?你父母呢?你叫小狗,那你姓什么?” 沈构不吭声,只一味摇着头。 玲珑心里有数了,问他:“你若没地方去,就跟我一道回家好不好?” 沈构不摇头了,猛地瞪大眼睛看着她,虽然眼皮还发肿,事实上看起来还是眯缝着。他点头点得能听到自己颈骨的摩擦声,生怕答得再慢些,对方就后悔了。 玲珑说他没有父母,便跟着自己姓吧。 玲珑又说小狗这名字不好,不若取个谐音“构”字,其意广厦万千以构始。 小狗只是满心欢喜地跟着她,心想,我有来处了。 那时玲珑大约刚嫁到江南的黎家,那黎大公子将她放在心尖上捧,连外头的风言风语都不曾漏了一星半点进她的小院,当真是琴瑟和鸣。 黎大公子连对玲珑不知何处认来的小侄子沈构都一道爱屋及乌,疼爱得很。 哪怕是事隔经年,沈构回想起来,他此生也算是享过了泼天的富贵。 黎家是江南的皇商,世代荣华地位皆来源于此,而后来的明枪暗箭,也源于此。 只是那一日,玲珑如往常一样套了车,去货物交接的码头接丈夫回家。 谁能料到,那日的货船上,有个曾在郑都见过她的宦官,谁又能想到,这宦官如此多事,回去后将此事回禀给了嘉弘帝。 沈构咬着后槽牙,暗骂,色心不死的东西! 黎家皇商地位陡然倾塌,黎大公子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待到玲珑亡夫出殡,皇城里的宦官马不停蹄地携了聘礼来到黎府门前。 这下流言蜚语彻底止不住了,沈构红着眼瞪着那些三姑六婆,只恨不能飞出把眼刀来,将其立斩于堂前。 “诶呦,我当时就说不能娶一个贱籍,一副狐媚子相。你瞧,不听我的吧,到底还是把自己的命折腾没了。” “就是说呢,原说纳作妾便完事了。不知这贱蹄子给黎大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三茶六礼地娶进门,作正房大娘子!” “黎大也真是可怜,这些年后院愣是一个妾都纳不进去。这下好了,这贱蹄子无所出,黎大算是彻底绝了后!” “诶,你说,这黎大前脚刚走,后脚皇城便来人了。莫不是她为攀高枝,早与人串通好了?” “还有这个小杂种,”这人便说还边欲伸手拧沈构的脸,沈构一把打开她的手,恨恨地瞪着她。那人手上没占到便宜,嘴上还不饶人,接着咒道:“这贱蹄子来黎家不久就跟来了,该不是从前卖笑留的私生子吧!” ...... 那桌案上有把匕首,沈构心想,我只要动作快一点,这些人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 沈构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变重了,他的手已抬起,马上就要—— 一只手掌轻柔地摁在他肩头,玲珑敛衽为礼,说:“三姑婆,您即便是天赋异禀,也切莫以己度人。我十八岁时,可生不出七岁的孩子来。” 三姑婆“呸”一声,吐掉口中的瓜子壳,还待再骂,便听玲珑对沈构说:“不许动粗。” 玲珑又对三姑婆笑道:“更何况,也不是人人都会随意与人苟合的。” 这是在应她前面那句以己度人了,三姑婆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带沈构离开了前堂。 沈构看得出来,玲珑虽不喜那些在背后嚼她舌根的人,却对黎家是有感情的。 她一味拖着宦官,一边又接过了原本担在她亡夫肩上的担子,日夜殚精竭虑,在外四处奔波,勉力修补着整个黎家的产业。 玲珑真的很聪明,她仅凭黎大生前教会她的技巧与谋划,便在短短的时日内□□住了现状,甚至还隐隐有了起色。 她不止是当年金缕阁内的“玲珑望秋月[1]”,她还是“九窍玲珑心”。 可是,杠不过圣意啊! 都不知嘉弘帝对她究竟是爱是恨,竟舍得为她专下一道圣旨。至此,玲珑到底是未能逃离郑都,整个黎家旦夕之间,树倒猢狲散。 沈构一到年龄就参了军,很难说他是为了什么,他并不同大多数人一样仅为混口饭吃,也不如那些满怀壮志豪情的世家公子一样渴望建功立业。也许只是为了午夜梦回时,能回到当年,将她护在身后。 对啊,他本是想去保护别人的,为何自他来到滇远路,还是一个都没护住。 谢怀御还在等着他的回话。 如果你不愿与程孟维做一丘之貉,沈构想,那你是不是可以帮帮那些人? 沈构说:“我可以去为你护院。你要我如何做?” 谢怀御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说:“不论我晚间做什么,只当没看见就行。” 沈构问:“就这样?” 谢怀御说:“那日接风宴时,我见沈大人坐在席尾,与身份也太不匹配,想来是被排挤得厉害。你我初见,总不能让沈大人太过为难。” ---- [1]玲珑望秋月:李白《玉阶怨》。
第24章 土石 谢怀御带着沈构回颐园时,程孟维已离开了。杨观领了个小统领模样的人来,说护院一事与他交接便好。 沈构应了,点了几个自己的人,跟那人走远些。很快,那几个人回来,发了几道指令,厢军的人便在院外动作起来。 谢怀御站在宅门前看了会儿,杨观走过来道:“还当小谢大人要纠缠几日,想不到动作如此迅速,叫人好生佩服。” 谢怀御说:“原是要的,只是如今还得多谢杨大人襄助。” 杨观装傻装得真诚,说:“遭劫报官,本就是天经地义。” 这会儿倒珍惜起身份了。谢怀御对拆穿他没有什么执拗,说:“义父曾教过我明暗相织,如今我已找到了滇远路的明线,还望暗线能藏好些。” 杨观说:“我只是个皇城司里的小宦,不懂这些。” 谢怀御“嗯”了声,未置可否,转身进园子了。 是夜,谢怀御没有再去城外粮仓,而是寻着记忆直接去了昨日半途而返的林间小道。 那山势本就复杂,沿着关隘进去,车辙竟在行进路程中四散开来,枝枝丫丫的分了许多小道。谢怀御抬头看一眼天色,电光火石间下了决定,俯身在地上辨认一阵,选定一支权做主干道,沿路摸进去了。 初时林木蔽天,谢怀御只能低头辨认着旧土新泥的印痕,靠耳力听着周遭的响动,久得脖颈发酸。 他头脑里有根紧绷的弦,茂叶方开阔时,谢怀御警醒地往边上顿了步,大概是到腹地了。及至细微的人声传来,他疾如惊弓一般蹿向某处,将自己隐蔽了起来。 谢怀御的视线在黑暗中再次聚焦,看到了不寻常的篝火,和伫立此地的营寨。 不消他再去辨认那些人的话语了,那些甩在地上的刀斧已将他们的身份暴露无疑。 ——山匪。 谢怀御眯起眼睛,好大的胆子,这些朝廷命官竟拿救人的粮养为祸的匪。 夜风微凉,吹来了微不可察的嘶鸣,谢怀御侧耳还待再辨,忽被车轮碾过粗砂石砾的声音打断了。 是运粮车来了。 孤身一人不好打草惊蛇,还是先折返罢。 现在颐园外是沈构在替他打掩护,谢怀御并不着急回去,他又绕了一圈,去了粮仓。 大约是今夜运粮事已毕,粮仓外的值守松懈,一眼望去,十之八九靠在边上打瞌睡。 谢怀御这会儿没带安魂香,冒然接近唯恐暴露。罢了,他遗憾地想,今夜已够本了。 正欲离开,他忽的有了想法。 粮仓外树影轻摇,守备慢悠悠将眼睛睁开道缝,无动于衷地仍靠在粮仓外,似乎是在等那树影自己静下去。 谢怀御暗“啧”一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离了陇上,围圆着粮仓闹了些更大的动静出来。 这下守备们不能继续装视若无睹了,他们不耐烦地起身,拖沓着自己的兵器,往周边四散开来查看。 一道人影迅速蹿进了粮仓,出人意料的是,那粮仓中的囤粮打眼看起来竟满满当当分毫未少。 不应该呀,还能凭空变出粮饷来不成。 谢怀御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粮袋,神色一变。他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从腰后摸出把匕首。黑暗中利落地响起“撕拉”一声,裹着米粮的麻布裂开道缝,淅淅沥沥洒落在地上的内容,未及独特地昭告,便在顷刻之间又融为一体。 谢怀御俯身摸了把这些东西,它们从手指间碾过,转瞬归于大地。 ——是土。 粮仓外金戈铿锵拖地的声音已远远传来,谢怀御今夜已经麻木,抢在被察觉之前离开了粮仓。 被耍了一道的守备不住地咒骂,怪人扰了他好梦,迁怒一般将手中兵器甩在地上,发出刺耳又尖锐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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