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想到这范氏顶着淮南王的旗号招摇过市,他就心里作呕,但一想到时至今日,淮南王依旧舒舒服服地坐在王府里,美人环绕着伺候,数之不尽的金钱化作无尽的奢侈器物…… 他半生富贵,一生顺遂,享受过王朝最顶尖的供奉,品尝过人世间最昂贵的幸福,他妻儿子女成群、美人环肥燕瘦。死在他手下的亡魂却不过是世间最可怜的、生存尚且艰难的芸芸众生。 活着没人记挂、死了没人收尸,被一卷草席扔在乱葬岗的可怜人…… 那丧子的老妪何错之有? 那与官家公子情投意合的花魁又何其无辜? 爱人者人之天性。 爱而不得是最寻常不过的遗憾。 为了一枚金簪、一名美人,使自己的手上沾满陌生人的鲜血。 为了王位,为了荣耀,使自己的手上沾满亲生儿子的鲜血。 实在是人渣败类。 上位者就该求仁得仁吗? 高位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毫无底线吗? 显然不是的。 可高位者有做恶的底气,有为祸的实力。范氏手上沾了那么多血,那么多人知道他的罪恶、知道他的阴狠,却无人指责他、无人举报他。 他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时候,杀人放火于他不过是三两件不足挂齿的小把柄,他不屑于隐藏。 他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大家才意识到他干的那些事是错误的、是丧尽天良的、是人人得以诛之的! 他鼎盛时期犯下的孽,从不曾困扰他的生活,入侵他的美梦,他优哉游哉、乐乐呵呵活了数十年。 他睁眼后的每一秒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草菅人命、闭眼前的每一分都可以高枕无忧地审判众人,王法于他,何足挂齿? 而最重要的是,京中百官,朝堂诸臣,对他的罪恶并非全然无知,只是沉默、装瞎罢了。 祁峟对朝臣的态度并不满意,但他还是重重奖赏了揭发范氏罪恶的官员。 范氏一时间成了朝堂上人人得以口诛笔伐的对象。 祁峟乐见其成。 废了范氏的王爵后,淮南王爵何去何从成了大问题。 淮南王一脉子嗣单薄、异常单薄,断情绝爱出家为僧的有两个、未婚未育的三个、坚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十来个…… 朝臣们把淮南王的家谱翻到第一页,都找不出一个尚还在世的男丁…… 是了,若是有子嗣存世,老淮南王何至于冒着改姓易氏的风险传爵女婿? 众臣迷茫地不得了,愁的胡子都翘了。 总不能收回淮南王爵吧。 那他们陛下苛待宗室的名头,怕是要彪炳史册了。 他们这群不善劝谏的臣子,也将跟着陛下被史书鞭尸…… 大家忧愁地你看我我看你,所有人眼中都写着不知所措。 祁峟却安坐如山,半分不见着急。 他打定了主意拥立现任淮南王妃祁钺为王。 淮安王妃和淮南王,一字之差,地位差的那可不是一星半点。 从祁钺名字上都能看出老淮南王对闺女的重视。 以淮南王府的家教,祁钺定不会是个差的。 他虽存了心思要帮祁钺一把,却不打算让祁钺轻轻松松坐上王位。 毕竟,大祁子民千万,有能耐有本事,能扛得起‘淮南王’荣耀的人,没个一千也有八百的。 他根本没必要只在怀南王的血脉里挑选继承人,更没必要只在姓祁的男孩子中挑选继承人。 很快就有官员提了过继宗子的主意,“陛下,初任淮南王是熹宗陛下的亲弟弟,陛下您的诸位堂叔堂兄弟,都跟淮南王血缘亲近。” “不如就在诸位亲王、亲王世子的同母弟中挑选郡王嗣位。” 祁峟冷着脸,声音冰寒,“不可。” “宗室血缘不容混淆,该是谁的儿子就是谁的儿子,该进谁的祠堂就进谁的祠堂。” “陛下……,不必如此刻板。” 祁峟声音冷漠,“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开玩笑,过继的先河能开吗?当然不能啊! 今日淮南王家绝嗣,给他过继个儿子延续爵位,明日赵王肃王绝嗣,也给他们过继儿子延续爵位呗。他脑子又没泡,该是多有病才上赶着拿钱给叔叔伯伯养家糊口。 要他说,爵位绝了就绝了,反正皇帝一茬茬换,亲王公主一茬茬出生,没了甲乙丙丁,还有子丑寅卯呢! 如果条件可以,他恨不得所有爵位都是一次性的呢,父传子、子传孙,混死等死的人子子孙孙都高枕无忧,也忒惹人厌烦。 “那就请陛下收回淮南王爵?” 祁峟皱着眉头,“淮南王爵特殊,历代淮南王勤勤恳恳操持、眼下尚还有子孙存世,收了爵位,怕是惹功臣心寒。” 礼部尚书崔海河福至心灵,“淮南王府的女儿外孙也是淮南王的子孙后代,作为我大祁第一等勋贵世家,在其绝嗣的情况下,让女儿外孙继承爵位,也是合情合理之事,最能体现我朝的开明仁义。” 祁峟满意点头,“崔爱卿所言甚是。” “可是淮南王女也没有儿子存世啊!若细论起来,淮南王妃是主母,范氏的每一个孩子都唤她一声母亲,从范氏的儿子中挑选继承人,虽也可以,但……难免……晦气。” 夏妍终于开口,“知道晦气就别提。” 也有人可怜淮南王家的小世子安分懂礼,却无端丢了世子的爵位,替他说话道:“范氏品行恶劣,却也未曾有愧家国,其罪,不至于连累子嗣啊!” 夏妍口舌伶俐,“父罪不至子的前提是父惠亦不庇子!” “那小范氏沾了范氏的光,得封世子,又受了范氏的牵连,被贬为庶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何况那惨死的老妪是烈士的亲眷,范氏残忍杀害她,不仅寒了百姓的心,更寒了驻边守城的将士们的心!怎么就于国无愧?” 祁峟赞同夏妍的说法,对夏妍的聪慧伶俐满意极了。 却也没看漏夏妍和京兆尹王晔的眉眼往来。 夏妍得意挑眉,挑衅似的斜睨王晔,王晔瞧见了,却只装傻,没搭理夏妍。 王晔终于讲话,他主动出列,提议道:“臣闻淮南王妃敦肃知礼、学贯古今,是罕见的博学之人;又闻其人性格和善平和,广施粥多积德,甚至自掏腰包在北境等地修建学院、医馆,让战乱中的孩子有书可读、有药可医……” “王妃大才大德,才智品行胜过寻常男子,又是老淮南王的独女,继承父辈王爵,也算说得过去。” 祁峟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动,终于有人提议使女子承爵亲王了!他很高兴! 祁峟乐呵呵走下龙椅,单手抱起坐在安全椅上啃手的小祁岘,“让祁钺袭爵,朕是没意见的。” “可女亲王,世所罕见啊!” 祁峟站定在京兆尹王晔面前,“你看看这四周,一百余名老大臣,现下怕不是都在心里骂你,骂你混淆了男女纲常。” “你在看那殿外,出了这宫门,天下百姓千万,女亲王,有几个百姓承认呢?” “祁钺继承王位的圣旨一宣,明日里太学子弟、竹林清流的折子就会雪花般飞进来,铺满朕的御案。” “你说,该怎么做,才能让朕的臣子、百姓满意呢?” “这……” 王晔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 同僚们的目光针扎似的戳在身上,让他目眩头疼,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强压下灵魂深处的恐惧害怕,道:“陛下先前不是说,让宗亲们考试承爵?” “那陛下是打算让女子和男子做一张卷子吗?” 祁峟淡漠,“当然不是。” “我朝女子读书不多,诗集、小说、戏折子、孝经、女戒、女则、女训占据主流。” “男子则多有涉猎,医书、农书、孔孟圣贤语录、国史、战争书、名人传记……,数之不尽。” “让女子和男子写作同一张卷子,显然是不够公平。” 崔海河赵琅为陛下的深谋远虑感到欣慰。 夏妍也为陛下的细心感动。 当然也有人质疑祁峟,“陛下与诸公子同为男子,是为兄弟,陛下缘何如此苛责兄弟叔伯而善待姐妹姑母呢?” “厚此薄彼是取乱之道。” 祁峟当然不允许别人骂他,讥诮道:“男子成材成人和女子成材成人的标准一样吗?两套标准下长大的两批人凭什么经受同样的考验呢?” “朱大人你说,是让女子去写男子的试卷给男子当炮灰好呢?还是让男子去写女子的试卷给女子当炮灰好呢?” 冒头的大人闭嘴不再说话。 京兆尹王晔继续讲话,“既如此,那就依了朱大人的意思,让淮南王妃去写男子的试卷,如果她能排名前三,那淮南王的爵位,就该落在她头上!” “若是她排名跌出了前百分之五十,那就收回淮南王的爵位,英雄的功勋不该被无能的后人玷污!” “如此,诸位可满意?” 王晔傲慢地扫视四周,众人皆在小声低语,“这淮南王妃不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嘛,长于女红、绘画,爱好舞刀弄剑。” “没听说她爱读书呀!” “她伯伯可是一代文宗,她或多或少,也沾染了书香味吧,不容小觑呀。” “这丫头跟我家长女是手帕交,两人亲近的不行,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这人呀,根本坐不住,泡盏茶的耐心都没有,更遑论坐下看书了!” “她最多就是被老王爷压着读了几本兵书。” “那孔孟圣贤语录,她是不曾接触过的。” “诸位大臣放心,她肯定进不了前三,保持在前百分之五十都难,前八百都不一定进得去呢!” “那些郡王贝勒们,吃得饱穿得暖,仓廪实而知礼节嘛,他们一定有很多人读书多、学问好的!” “淮南王妃不足为惧。” “她当不了女亲王的!” 就连祁峟都被王晔这个前三、前百分之五十的提议惊呆了,虽然他抓住了王晔话语中的漏洞,知道祁钺的成绩就算只能勉强卡着前百分之五十的尾巴,那淮南王爵也能落到她头上…… 但,但,这排名前三,也太夸下海口了吧。 祁钺没做到,那打的是祁钺的脸,还是皇帝的脸?
第63章 翰林学士 祁峟心中惊疑不定,也不是他轻视祁钺,他只是……对祁钺无甚信心罢了。 一个连丧两子,苦守活寡的中年妇女;一个早已远离学堂、远离圣人教诲的家庭主母;即使她少时聪颖、学富五车,她也很难与年轻人同台竞争了。 记忆力的衰减、生活重心由个人向家庭的转移、注意力的分散、巨大的阻力横跨在祁钺面前。 祁钺只能靠自己。 祁峟愿意帮她,却也只是把上山的台阶摆在她面前,至于她有没有本事爬上去,有没有本事站在最顶峰,那全看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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