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的意料,祁峟没进去,只是将手帕还给了那姑娘。 祁峟的鼻子很灵,他靠近那姑娘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抬头瞧见了楼上倚着窗户和人调笑的龟公,轻轻问了句,“你挨打了吗?” 姑娘点头,又摇头。 “今天没有。” 二十出头的姑娘红了脸,语言结巴,“公子要我服侍您吗?奴家今日不太方便。” 祁峟没接话,转移话题道,“你身上有血腥味,好浓。” “需要郎中吗?” 那姑娘再次摇头,只眼含泪光地讲了句,“公子还是找别人吧。” 祁峟看了眼满脸横肉,笑得油腻的中年龟公,没再搭理那姑娘,扬长走了去。 这一片街明显比不上烟波湖上的花船雅致清贵。 但明显比花船里热闹。 处处是人,随处可见的人。 有粗布短衣的普通人,也有月白长袍的读书人,有戴着佩剑的江湖侠客,也有背着古琴的文人雅客。 有商贩、有猎户、有农民、年纪有老有少、容颜有丑有俊,鱼龙混杂。 有个行色匆忙、醉了酒的中年男人踉跄着撞了过来,好险没撞了祁峟,幸亏暗二身手敏捷,替祁峟挡了下来。 那男人脸色泛白,眼泡浮肿发黄,脸上却带着幸福满足的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祁峟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暗二替他开口,“滚”。 那男人虚虚眯着眼,上下打量祁峟一行,不怕死道:“公子是外地人吧。” “你这样阔绰的家世,没必要来这处。” “这的姑娘不干净。” “但你若是喜欢刺激,想睡睡男倌,那这里就是好地方。” “你若喜欢女的,听哥哥一句劝,去烟波湖吧。” “你这样的小公子,睡这儿的姑娘,你吃亏。” 暗二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一时惊呆了。 暗一也惊呆了。 祁峟掩在袖子里的手都掐红了,他愤怒地站在原地,脂粉浓郁的香风扑在脸上,像是灼热的火团熊熊燃烧,又像是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只扇得人浑身发疼发肿。 嫖|娼嫖|娼,低劣猥琐的嫖客居然有脸给姑娘们划分三六九等。 俊俏的容颜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 权势金钱果然是世间最完美的物件。 在金钱权势的庇护下,嫖|娼宣淫的劣行能高人一等;进出的风月所能被美化成高贵、文艺、古典的大雅之堂…… 呵呵了。 人性的卑劣被钱权美化一番,似乎就变味了,干净了…… 青楼红楼他去不得,会跌了身份、丢了面子。 烟波湖他却可以是常客…… “你这人又不付钱!” 有龟公恼怒的声音响起。 “弟兄们,抄家伙,给我打!” “打死他!” 刚刚还好生讲着话的男人突然倒地,“下次,下次。” 棍棒一下下落在那男人身上,重重到肉。 祁峟心里厌烦,侧身避开狼藉一片的事故现场,无视那醉酒烂成一滩肉泥的男人,继续往前走,走在这充斥着劣质熏香、点缀着年轻姑娘的窄窄的街道上。 马车轿子照旧是过不来的。 这不是繁华尊贵的地方。 不是达官贵人、皇帝王爷该来的地方。 这是底层男人享乐的天堂,却不过是贵族眼里的垃圾场,甚至在某些底层男人眼中,这儿也只是心里瞧不起、脸上嫌弃、却又屈服于现实落寞、囊中羞涩,没有多余选择而不得不来的地方。 祁峟憋着一口气走到了巷子的尽头,这短短三炷香的功夫,他见到了油腻积灰的木桌、见到了吱呀乱响关不紧的木门、瞧见了被龟公鞭责辱骂的年轻姑娘…… 见到了丑陋苍老的男人嫌弃五官周正的姑娘不够年轻、不够漂亮、不够娇软…… 见到了腰缠万贯的男人左拥右抱…… 见到了矜贵温和的男人被漂亮花魁跪地服侍…… 也看见上了年纪的老翁和十三四岁的小倌嬉戏…… 但十三四岁也没什么值得强调的,这个地方二十岁的姑娘公子已经是算是容颜流逝、芳华不再、不中用、吃闲饭的老人了。 人间地狱不过如是。 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 祁峟自问不是个恶人,但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好人。 可他还是觉得,手脚齐全的姑娘、男子,被迫出卖色相、被迫舍弃自由与尊严,混这口赚不到钱、又得不到好处、还颜面尽失的工作简直是…… 是了,被迫。 若不是灾荒疫病失了土地没了粮食、若不是家财散尽没了积蓄,若不是遇见了奸恶歹人、丧尽天良的拍花子……,哪里有好手好脚的正常人自愿卖身风月所呢? 在这个与人为妾做小尚且屈辱的年代,在这个做人外室尚且颜面无光令家族蒙羞的年代,在这个寡妇不得自由、未婚妻需与未婚夫守丧的年代,有人自愿做那无良老鸨、无良龟公的性|奴隶,打死祁峟祁峟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祁峟走出这压抑狭小的街道,去了隔壁。 隔壁是一样低矮的民房。 住着一群民工。 祁峟隔着敞开的大门远远瞧了一眼,院子里是百十余人的大通铺,呼噜声震天响。 没有床,没有遮风避雨的屋檐、没有桌子椅子、没有衣架、没有被子枕头…… 只围着假山流水,松松铺着薄薄的一层茅草,甚至没有竹席…… 一群人挤挤挨挨着睡着,互相蹭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席地而睡,没有柔软温暖的被子。 尚且还是初春,天气算不上暖和。 若是遇上阴雨天气,绵绵细雨翻飞斜下,直冻得人骨缝发寒。 祁峟远远瞧了眼围墙堆砌起来的民房,低声吩咐暗一,“你去看看房子里面睡得什么人。” 祁峟没在原地停留,只慢悠悠在巷子里走,这条巷子里多的是衣着破烂的民工。 明明是阳光刺眼的白天,这群人却在酣睡,睡觉的条件又是如此简陋…… 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一方面可怜这些人生活凄苦悲催。 另一方面又觉得,手脚齐全的成年人,还是壮年男人,春耕的时节躺在京城里睡觉,实在是,耽误春光耽误土地…… 暗一快去快回,将打探回来的情报一一禀告给祁峟,“这一条街住的都是给陛下您修建陵寝的民工,都是服劳役的人。” “房子里睡着的是管事人,三人挤一间房。” “院子里这批人还是安怀济在任时征发的民役,安怀济当时本欲直接征发十五万民役入京,但陛下您对修建皇陵的态度极为冷淡,且没有拨发专用款项,风水福地也没选好……” “安怀济不好铺张,但也没敢完全忽视此事,毕竟帝王登基之日,就是皇陵动工之时,怕您恼怒,他特意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只征召了三万民工入京,让他们白夜倒班,日夜不停地打磨石料、夯实土方。” “且由于陛下您的陵寝选址未定,但王爷公主们风水福地大多却是选好了的,安怀济就让这批民工轮流去给宗室们修坟……” “蔡尚书新官上任,觉着三万民工算不上多,也确实有用,就沿用了安怀济的法子。” “至于住所简陋,这京中寸土寸金,五品官员尚且住不起宽敞房子,更别提民工了。” 祁峟无话可说,脸色越来越冷。 心想:原来即使我不做任何要求,也会有许许多多的的人为我吃苦、为我卖命、为我牺牲人格的尊严和自由。 也对,我是皇帝,我若想留下万古不灭的功绩,那么我征发百万大军去开疆拓土;征发百万民夫去修驰道、修水坝;用民工兵士们的性命血汗成就我举世无二的功勋,我依然会是人人称赞的好皇帝。 我若是出于好心办了坏事,也会有人可怜我,心疼我,为我洗罪,说我初心是好的,可惜结果不如人愿,手底下缺乏能耐的大臣、面临的内外忧患严重…… 我若是成心办坏事,也会有人帮我说话,就算我心理变态,也会有人替我找由头洗罪。什么苍生的责任压在肩上太重了啊、什么下面人都是畜生故意误导君主啊、什么被命运裹挟着扶上帝位昏聩君主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啊…… 总之,祁峟心里清楚,他是皇帝,生来就理所当然的高人一等。 活着有成群的宫侍伺候他。 死了也会有数不尽的财富陪葬他。 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十万二十万的人替他奔赴战场、替他死去…… 当然了,替他打仗的小兵小将是无名的人。 为他修坟的民工也是无名无分的人。 甚至帮他校对书籍的书生小官也会是无名的人。 这个朝代,所有人共同的努力都会落在他的头上,成为他的功绩,成为他这个时代的辉煌的符号。 成康的年号会笼罩所有人、一辈子的努力。 毫不费力、轻轻松松。 就像他的父皇和皇爷爷,昏聩平庸的皇帝,挑不出什么出彩的点。 可他们任期南越小国驯服乖巧不惹事,就会被算作他们的功绩。 安南一年更比一年高的粮食产量,同样会是他们的功绩。 科举选出的何玉琢杜庸崔海河等人,更是他们知人善任、慧眼识珠的力证…… 当皇帝好啊! 祁峟看了看抵足而睡的民工们,酸涩的汗味混杂在一起,一群人挤在梆硬的地板上,地上还沾着湿气…… 醒来后吃不上精细的米饭、吃不上新鲜的蔬菜和肥嫩的鸡牛羊鱼,肚子还没填饱就要去给人修坟盖墓…… 睁眼瞧着那群高高在上、生来好命的贵族活着穿戴数之不尽的金银丝绸、住着华丽漂亮的锦绣高门;便是死了,也睡着豪华美丽的坟墓,渴望着来世幸福…… 贵族们死后长眠埋骨的坟墓,比他们活着时住的房子好上千倍、万倍…… 明明都是他们修盖的…… 贵族们没出过一丝一毫的气力,不用服劳役,生前死后俱是富贵荣华。若是贵族投胎到他们身上,怕是没兴趣也没时间更没精力奢求长生不死、再世为人吧。 当皇帝好啊! 不至于因为一场旱灾、一场水患,就妻离子散、家产破尽;进出青楼红楼南风馆,是且只会是“贵客”、“稀客”的身份…… 当皇帝好啊! 闲着没事时琢磨削藩、加税的高级事;提防算计大权在握的权臣;至于偷鸡摸狗的张三李四、出口成脏的小赵小杨,那都是不存在的。 皇帝怎么会有时间有精力和小人物折腾呢? 当贵族也好啊! 比皇帝略低一级的贵族,一样的尊贵、自由、清闲、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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