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竹瞥了眼那位小姐,嘴上连声称是,面上却露出为难,“夫人……” 孙氏见状,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一颗心顿时提将起来,“怎么了?可是公子不好了!” 茂竹连连摇头,“夫人莫虑,公子好得很,午饭还多喝了半碗汤,只是方才乏了,正在小睡,茂竹这就去将主子叫醒。” 孙氏一听,忙将人唤住,“熙儿既在歇息,我们就不去打扰了,叫他多睡一会儿,你等言语也放轻些,莫扰他。” 她说着转向同来的御史夫人刘氏,“来得不巧,咱们还是到园子里坐坐,那的梅花开得比这儿的还好呢。” 刘氏心中失望,脸上却是不能表露分毫,“好好好,且叫三公子歇息,咱们园中赏梅也是一样的。” 跟在母亲身后的少女,暗暗松了一口气,早听闻相府三公子身染恶疾,还是个残废,母亲真是好狠的心,为了攀附权贵,竟将她往火坑里推,这等好事,怎不叫三妹来! 茂竹亦步亦趋将那群主子丫头送走,自觉不负所托,这么快就办成了早间答应六殿下的事情,甚是得意地回到院中,快活地重新锁紧了大门。 院主人盖着薄毯,手捧暖炉坐在梅树下,他晓得院中有株梅,却并不知道花叶是哪般模样,少时他执意辟院独居,母亲怕他磕碰,院中连张桌椅也不叫人摆放,后来是那人屡屡抱怨,说这空院子实无趣味,他才叫人移上花枝,栽上春草。 这空地上,他原想栽上一株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是瞧不见,也能想象那般春色该是如何绚丽宜人。 可那人却说,“栽甚么桃花,栽一树梅花正好,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我瞧梅花高洁,凌霜傲雪,倒与你甚是相配!” 于是便有了院中这一树梅,只是他从没跟那人讲过,他自小心中便含冤抱痛,积愤难泯,怨恨父母不慈,将他生成这般模样,怨恨兄弟不义,总在跟前叫他无地自容,怨恨奴仆卑劣,污言恶语将他暗中取笑,他不单自己耻于人世,还恨不得世人都如他这般,这样的人哪配得上“高洁”二字? 至于“凌霜傲雪”更是笑谈,这副残躯最是惧冷畏寒,方一入秋,便耸肩缩背,严冬一至更是备受煎熬。 他不爱“冰雪林”,也不想要什么“高洁”的品性,只想如世间凡花芥草一般,春时生发,秋时殁去,免受那天凝地闭,雪虐风饕之苦。 他早听得外间来人,原是叫小奴去瞧瞧,不想这奴儿今日竟这般懂得他的心,三言两语便将人送走,免去他诸多烦扰。 茂竹偷眼瞄了瞄主子的脸色,虽见主子并无异样,可他心内一时半会儿仍然不能自安,半晌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低声问道,“主子,方才夫人带着御史夫人和小姐来瞧你了。” 座中人点头,“我晓得。” 茂竹接着道,“我未经主子同意,便将人挡了回去,主子怪我么?” “怪你怎样,不怪你又怎样?” 茂竹闻言,赶忙撇清自己,“主子你可万万不能怪我,要怪全怪六殿下!” 裴景熙微微一愣,“与他何干?” 茂竹一听这话,立刻忠心耿耿事无巨细将早上如何遇到那人,那人又对他说了什么,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殿下就是这么说的,还说如果公子怪罪,就说是他说的,还说他会一生一世陪伴主子,主子不必与女子成亲。” 座中人沉默良久,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小孩子说几句玩笑话,怎能当真。” 茂竹瞧见对方手都给暖炉烫伤了还不自知,赶忙上前将手炉夺下来,“当不当真,晚间殿下过来,主子问他便是。” 问,当然要问。 若他说的是真,定要叫他当着自己的面,原原本本再说一遍,才能信他。 若他说的是假……就算是假话,自他口中说来,想必也极是动听的。 茂竹不声不响走上前来,“主子你放心,茂竹担保,六殿下肯定不叫主子失望!” 裴景熙失笑,“你要如何担保。” 小奴话短词穷,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却说出一句叫人啼笑皆非的蠢话来,“他若诓骗主子,我买的吃食就都不给他吃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三弟的性子拗得很,裴景灏实在不放心。 到了院前,听下人说母亲与来客院门都未曾进得,他叹息一声,晓得他这个做大哥的也是时候开导开导阿弟了。 茂竹听得通报,在旁暗自烦恼,今日院中实在热闹,早上才送走太医与浩浩荡荡的府中亲眷,午后夫人又领贵客前来,现下大公子下了朝不去歇息,竟也跑到主子这里来了。 裴景熙坐直身子,正正衣襟,“回房吧,请大哥进来,再泡一壶茶。” “是,主子,茂竹这就去。” 裴景灏叫小奴迎入庭中,见得室中人衣冠齐楚,面上虽犹带病容,却神采未失,他不曾开口言语,已先觉喜出望外。 平日发上一回病,三弟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养不回神来,不想此次一夜之间,不单身子瞧着好些了,连气色也胜过从前。 裴景熙待人坐定,率先开口,“大哥朝服都未换,便匆忙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裴景灏讶然,“三弟怎知我朝服未换?” 他问罢,只听面前人笑说,“我虽瞧不见大哥的穿戴,却听得出大哥的朝靴。” 裴景灏低头瞧瞧脚上的靴子,禁不住摇头失笑,燕人朝靴与常靴只稍有不同,朝靴略有分量,不若常靴轻便,竟连这个都叫他听出来了。 “三弟耳力实在好,早间伏老有言,许是此次施针的穴位,正对阿弟的病症,景熙你可记得老太医都刺了什么穴位,究竟是哪个起了效用?” 裴景熙摇头,“不记得了。” 裴景灏也不勉强,私下里他总还要与老太医研论此事,“不要紧,伏老不还说,修为高深者可凭内力通筋理脉,若能寻得这等高人,吾弟便可免受金针之苦,父亲已奏明皇上,即日起便以相府名义,广发布告,寻觅良医。” 裴景熙心头微微一动,若他猜得不假,昨夜那人用的恐怕便是此法,他忽而开口问道,“若他以内力替我通筋理脉,对自己可有损伤么?” 裴景灏想了想,“我听伏老说,想必要损耗些元气,故而非修为高强者不能为,你莫担心,他为你疗病,相府自然不会亏待于他,况且习武之人,自有修行法门,不须我等忧虑。” 他见面前人不说话,以为阿弟心中仍有顾虑,“我知你平日不与生人会面,可总归身子要紧,你……” 不料,对方却出声打断他,“我心中无虞,此事劳烦大哥替我安排,若有人当真能医我病痛,再好不过。” 裴景灏满脸诧异,只觉三弟今日不知为何,竟好似忽然懂事了一般,“你放心,这件事包在大哥身上。” 裴景熙虽瞧不见,但耳力过人,昨晚到后来那人呼吸幽长沉重,几乎是沾床便睡了过去,显是累得不轻,若此法如此劳神费力,还耗损元气,他宁肯继续金针刺穴。 裴景灏观弟弟今时这般好说话,便也不再斟酌,即刻张口问来,“听说方才母亲带着御史夫人与小姐来过,不知阿弟觉得,那姑娘合心意否?” “不合。” 裴景灏叫人斩钉截铁一句话呛了回来,“你连见也未曾见,怎知不合心意?” 对方亦不甚客气反唇相讥,“大哥既知未曾相见,明知故问,又所为何来。” 裴景灏刚觉得弟弟今日可爱了两分,不想眨眼又原形毕露,他连声叹气,“景熙,你也不小了,终身大事,怎半点也不操心?” 裴景熙今日心平气和,不欲与他争吵,“大哥,我乏了。” 裴景灏见小奴上前送客,顿时哭笑不得,“对大哥下逐客令便不能稍稍客气一些?” 慕容胤没想到出宫一趟,碰上这么些事情,回宫已是未时。 小安子不见踪影,顾斐披着外衣坐在床沿上,顾元宝呆呆站在床前瞧着他,盆中炭火只剩灰烬,屋子里冷得像冰。 毛娃娃见他回来,赶忙掂着小短腿跑到他跟前。 他弯腰抱起一言不发的小崽子,这才发现孩子已冻得浑身冰凉。 挨坐在床沿上的人张张口,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顾斐想起身问安,面前人却按住他的肩膀,“别动了,不会说,也就什么都别说了,小安子呢,屋里怎么连个火也不生?” 他点点头,恼恨自己的愚拙蠢钝,更感激主子的宽容爱护,“小安子去取炭,已取了小半日,属下正要去瞧瞧。” 眼前这人脸色白得像纸,眉头还跟从前一样,总是心事重重拧在一起,慕容胤望着少时的顾斐,越发感到时光在掌心流转的奇妙,阴阳相隔了二十年的人,今日竟又以这幅鲜活生动的模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奇妙无法言说,却令人心安,欣慰,也欣喜。 “你歇着,我去看看。”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将怀里的奶娃娃放回床上,转身朝外走去。 随手带上房门的那一刻,慕容胤只觉得脸上重重挨了一耳光,亏他早上好事干了一件又一件,到现在还在琢磨怎么救济旁人,结果自己家竟穷得连炭火都烧不起,内务府,好样的。 “公公,到我了吗?” 已不知排了几轮的少年拿着宫牌急急忙忙奔向终于排到的簿记处,跺跺早已冻僵的脚,心急火燎地问道。 执笔造册的人头也不抬地嚷了句,“哪个宫的?” 小安子慌忙答道,“寒露宫的!” 那人一听,终于抬头瞧了他一眼,瞧罢又理所当然道,“寒露宫的急什么,后面等着去。” 少年欲哭无泪,“公公,我已等了半日了,这队也排了几轮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不知从哪里挤过来的宫仆已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领子,猛得将他拉出老远,“区区一个冷宫的贱奴,排个队还不得了,滚一边儿去,别挡路!”说着大手一推便把手里单薄的少年推进了一旁的雪泥里。 小安子啃了一嘴脏泥,吃力地从泥坑里爬起来,刚要乖乖再走到队尾等号,却瞧见自家主子正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靠在不远处的一根梁柱旁,已不知站了多久。 想起方才的事情全叫主子瞧了去,他鼻子一酸,刷得就红了眼。 慕容胤上前,伸手揽过眼泪汪汪奔到自己跟前的小孩儿,“今天要不是我跟来,你还准备叫人欺负到什么时候?” 少年拿肩膀蹭掉眼角的泪水,“皇上正在气头上,主子的病又没好,奴才不想主子为这点小事生气,大家在宫里当差也不容易。” 慕容胤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行,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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