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若须你出力,我自当言语。” “不到忍无可忍之时,你能轻易与我言语?” “往后还不能么?” 两人争了半晌,裴景熙自来固执,慕容胤争不过他,最终不再坚持,这法子当年那游医已说了治标不治本,且尚不知损益如何。 裴景熙并没告诉他父兄为他张榜寻医的事,也未说此事他已应允,这人叹口气,他心中都舍不得,劳心劳力的事,怎忍叫他多做。 身边人说他不想睡,慕容胤也觉时辰还早,“那我读书给你听?” 裴景熙摇头,“今日不想听书。” “说几个笑话如何?” “不好笑。” “我都还没讲。”他正要再想其他消遣,目光却忽然落在对方那双总算叫他咬出几分血色的红唇上。 “阿胤,你在想什么?” 他叫人唤回心神,不甚自在道,“我在想……” 裴景熙哪能没察觉对方身体的变化,“臭小子,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慕容胤瞪着床帏,将那两剂寻而未得的良药在脑子念了几百遍,总算把那点非非之念给憋了回去,只信手探按着他身上的骨骼筋脉,想试试寻找病灶所在。 裴景熙按住那只搭在他腰上撩来挠去的手,“别闹了。” 有知觉,说明腰脊没有问题,他试探着又往下挠了两下,“痒么?” 裴景熙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以为这人存心使坏,咬牙切齿地喊了他一声,“慕容胤!” 慕容胤发誓,他方才真的已经把邪念憋回去了,可被人这么指名道姓地一喊,不知为何,心尖忽然噼里啪啦着起了火星子。 上辈子这人终身未娶,身边更是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他原以为是这人身子不便,行不得男女之事,现下看来,似乎也并非如此。 “三哥?” 身子死死贴着他的人,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声,连卡在喉咙里的尾音都变了腔调,裴景熙心头一跳,竟不自觉也面红耳赤起来,“何事?” 慕容胤使力猛得将人搂紧了,“三哥……” 那条横在他腰上的手臂箍得太用力,裴景熙几乎喘不过气来,“你!” 慕容胤没把他口中的警告当回事,只是巴巴又喊了一句,“三哥……”沙哑低沉的嗓音和欲语还休的腔调,无一处不动情。 裴景熙心中涟漪翻成滔天巨浪,浪头砸下,又荡出急壑飞湍,那颗浮沉跌宕的心就仿佛浪尖的小船,随时都会被漫天的潮水吞没,“你……” 二十三岁,合该早经人事,却犹未经人事,裴景熙身在囚笼,一颗心却如山中蓬草,水上浮萍,也盼望着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这人如此说,他便如此信了,信得心甘情愿,信得情真意诚,信得无怨无悔,信得脑子一热便肯随他左右。 他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只知道那人忽然顿住了手,冷风舔过裸露在外的肌肤,凉气入骨,叫人遍体生寒。 慕容胤退下对方衣袴的一瞬间,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了。 昨夜里行事匆忙,又隔着厚厚的衣袴,只知他实在瘦得怕人,现下亲眼所见,方觉触目惊心。 这人的下肢瘦得就像两根被经脉纠缠结的骨头,着实令人生怖。 裴景熙揽住扑到怀里哽咽不止的人,“怎么像个孩子一样,把灯灭了吧。” “灭了的。” “你当我是傻子。” “哪有?” …… 茂竹昨夜特意给自己泡了一壶浓茶,打算好好听听两位主子的墙角。 起先二人玩闹说笑,一如少时天真烂漫,两小无猜,叫他实在欣慰。 可谁想两人说着说着竟亲到了一处去,臊得他一口茶未喝,便捂着眼,面红耳热地跑回了卧房,连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怪梦。 梦里一时六殿下好像陌生人一般,神情冷郁地立在九重御阶上,瞧也不瞧他主子,一时是他主子夜来发病,他急得大哭却求医无门,一时又是老爷夫人责怪他明知主子与男子相亲,不及时回报不说,还帮着主子误入歧途,一气之下竟要将他拉出去杖毙。 他在一桩接一桩的坏梦里满头大汗地睁看眼,只见外头早已天光大亮,暗恼自己大意贪睡,起得这样晚,也不知主子是不是等急了。 小奴手忙脚乱洗漱穿戴完毕,正要去主卧伺候公子,却在这时,忽听院外传来叫他心惊肉跳的一声喊,“茂竹,夫人给三公子送汤来了,还不快来开门!” 昨夜梦里夫人咬牙切齿,怒发冲冠的神情,茂竹还记忆犹新,谁知道一大早夫人就过来了! 大丫头夏草瞧见半天才出来开门的小奴,秀眉紧蹙,厉声斥责,“莫不是在贪睡,来得这样慢,外间天寒,冻着了夫人,你这奴儿担待得起么!” 茂竹老老实实将脑袋埋进胸口,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鞋尖,唯唯诺诺满口自责,“夫人恕罪,草儿姐姐恕罪,是茂竹的不是,方才忙于他事,未曾听得叫门声,叫夫人久候,实在该死。” 孙氏晓得三儿不喜人多,这院子虽不大,但大小事务全由这孩子一人操持,实在辛苦,不出纰漏已是不易,哪能强要他事事周全。 “好了,熙儿起了么?今早我叫厨房炖了汤,早膳我也一并带来了,叫他起来用。” 茂竹连连点头,“夫人且在外间稍坐,我这就去伺候公子整衣洗漱。” 他说着忙打好热水前去给自家主子梳洗,未曾想,转进内室,目之所见,竟吓得他险些打翻了手里盛满水的盆子。 帷帐紧合,一副主人尚在甜睡的模样。 床前一片狼藉,衣裳扔了满地,鞋履横一只竖一只倒在床下。 那双姜文履他认得,是他主子的没错,另外两只鹿皮靴,该是谁的,不必想也一清二楚……天爷呀! 茂竹万万没想到那人竟然赖到现在还没走,夫人就在外间,怕是片刻就会进来,若瞧见这般模样…… 顷刻间,茂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他到底年纪小,哪里经受过这等阵仗,只怕昨夜噩梦便是今日预兆,一想到稍后夫人进来,定会大发雷霆将他拖出去杖毙,他心里害怕,顿时忍不住站在床前哭了起来。 慕容胤忧心那人的病,急得一宿没睡,天将明时才堪堪阖眼,这院子旬日里少有外人,他便也放松了警惕,靠在对方胸前,睡得深沉。 裴景熙倒是早早醒了,只是怀中人昨夜不知在想些甚么,自己跟自己较劲,折腾了一宿,好容易睡熟,谁想奴儿这时竟好端端在床外低泣。 他正要开口斥责,忽听小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主子……大……大事不好了……夫人……夫人已到外间了!” 他尚在怔愣,却是床外半睡半醒的人闻听此言,立时如临大敌,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我的亲娘!怎说来就来!” 裴景熙虽也意外母亲今日来得这样早,但却并不如何惶恐。 原本扯个借口叫母亲稍候片刻,也是无妨,只是尚未来及与这人说明,对方已扑上来抱了他一下,心急火燎道,“我本该与你有难同当,可若叫你娘瞧见,怕是非打死我不可,眼下逃命要紧,你好生应付,若应付不来,我再与你一同担待!” 茂竹瞪着两只大眼,只见那人慌慌张张提上裤子,伸手捞起地下的外袍,二话不说就风一样翻出后窗,没了影子。 裴景熙出声吩咐吓傻的小奴,“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收拾一下。” 茂竹反应过来,急忙将地下的衣裳团起来藏好,又手忙脚乱上前伺候主子着衣。 孙氏既未听召唤,也无人前来回报,在外间已等得心急,“怎还未理料妥当?” 丫鬟闻言,在旁请示,“夫人,要不要奴婢去帮忙,院中只茂竹一个,想是手脚笨拙,这么半天也未将公子伺候妥当。” 孙氏深觉此话在理,但丫鬟伺候,她家三儿定是不喜欢的,“你们在外候着,我去瞧瞧。” 孙氏说着甩下随行的侍女,自顾自步入内室。 目之所见,小奴倒也还算伶俐,忙里忙外,转个不停,三儿坐在床沿上,已穿戴整齐,唯独床榻乱得着实不像样子。 裴景熙面无异色,率先开口,“儿尚未收拾停当,屋内凌乱,叫母亲见笑了。” 孙氏走上前去,摇头笑说,“乱怕什么,娘亲替你收拾。” “娘亲勿要劳累,有茂竹便可。” “不劳累,不劳累,替我儿收拾屋子,为娘高兴还来不及,说甚么劳累。” 母亲一片慈心,裴景熙也不好再推拒,只得点头应允。 孙氏捡起扔在床尾的枕头,拉好皱巴巴的被褥,越发好笑,“我记得你睡觉一贯老实,怎昨夜好似地覆天翻一般?床都滚成这样。” “昨夜梦见一只瑞兽自山中来,夜半入我院中,于满地积雪上撒欢嬉闹,甚是顽皮,儿与他玩耍,梦中一时高兴,连床都滚乱了。” 孙氏听来也欢喜,“既是瑞兽,定是祥兆,况且能叫我儿高兴,必是美梦一桩。” 她说着低头无意间瞥见脚踏子上那两只鞋,“咦?一只履,一只靴,三郎你这是何等穿法?” 裴景熙听了这话,立刻反应过来,定是方才那人走得太急,将鞋履穿错了。 他虽瞧不见,可一想起那人一脚靴,一脚履,逾窗过墙,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尽管强行忍着笑意,但微弯的嘴角还是泄露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孙氏瞧得仔细,“我儿想起什么了?” “不瞒母亲,方才正在犹豫是该着履,还是该穿靴,故而叫茂竹一样拿了一只,本想试试哪个更舒适些便穿哪个,恰巧母亲过来了。” 孙氏矮下身去,给孩儿将软履穿上,一时情难自禁,只觉眼眶发热,鼻尖泛酸,心里好似针扎一般难受,以她孩儿那副削薄的瘦骨,哪里穿得起靴,也就只有这软履勉强合脚,“这履舒适,正合我儿。” 裴景熙原本便是随口编来的话,母亲一说,自然从善如流,“听娘亲的。” 孙氏悄悄拭了一抹泪,伸手正要找另外一只,却在床前遍寻不见,“茂竹,公子的鞋呢?怎么拿鞋拿一只,快些将另一只拿来。” 夫人瞧见靴子的时候,茂竹刚刚放下的一颗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吓得在旁一动也不敢动,只觉背上冷汗哗哗往外冒,幸而公子机智,三言两语将此事揭过,夫人也未曾发觉,那靴子与他主子的软履既非同一尺码,鞋底还遍是尘土,怎么瞧也不可能是他主子的。 听主母唤他拿鞋,他这才长舒一口大气,连忙上前将那只扎眼的靴子捡走了,又从柜中取出一只新履。 幸而他主子的鞋都是一般模样,叫人穿走一只,还能再配上一只。 慕容胤翻出外墙,已择了行人最少的巷子,可一路走去,还是惹尽了异样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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