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心怀忐忑的宫人竖着耳朵听完主仆二人的对话,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在心中暗嘲,被打入冷宫的皇子也不过如此。 崇明殿里除了座上君王翻阅书卷的声音和口中三五不时发出的冷哼,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殿中众宫侍面面相觑一番,又默契地闭紧嘴巴,把背压得更低了些,生怕自己撞了霉运再惹君王不快。 无人体恤的皇帝,冷眼扫了一圈没眼色的奴才,孤家寡人甚是难当,年轻时还有一群嫔妃随他呼取,老来力不从心,已是应付不及那些个如狼似虎正当盛年的美人,儿子儿子惦记着他的皇位和他这条老命,臣子臣子也各怀鬼胎。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向身旁的近侍,“那个逆子还不肯来认错吗?” 大太监李珲揣摩不出君王的意思,这些年鲜少听君王提起六皇子,上回因七皇子的事在御书房大闹了一出后,竟反倒叫陛下惦记上了。 他想起近来的确没什么动静的寒露宫,便也只能含糊说道,“六殿下一直在闭门养病,想是尚未痊愈,故而未能前来面君。” 慕容肇虎着脸哼了一声,“太医院那些都是死人吗?你这奴才莫想瞒朕,定是那逆子不知悔改,没有半点改过之心。” 李珲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都说伴君如伴虎,他虽跟了皇上大半辈子,可到老来,君王的心思却也只猜得三分,他循着这三分意思,低声宽慰,“六殿下年少,许是拉不下脸面来向陛下认错。” 慕容肇闻听此言,面色这才好上两分,他的儿子那是不少,可从没有一个像六儿这样大逆不道,无法无天。 他那时其实并不感到如何生气,相反还很得意,因为他确定六儿的狂悖之举只是一时冲动,要不了几天他就会悔不当初,就会跪到自己的面前低声下气,叩头认错,哀求他的仁慈跟宽恕。 皇宫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他们都想从他这里取得些什么,比如宠爱,比如身份,比如权力。 只要他们有所求,就会主动匍匐在他的脚下,任他摆布指使。 可是,这些日子他的气却越攒越多,当时没来及生的气,全在后头涌了回来。 因为那个逆子不仅没来认错求饶,干脆连请安定省也省了,合着一了百了全当没他这个爹,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君王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在这场父子大战中反败为胜,重新站到上风时,外头慌慌张张赶来的侍卫张口却喊出了一句直将他当场气背过去的话来,“不好了陛下!御花园里出事了,六皇子要砍了陛下那棵万年青!”
第11章 没滋没味 皇帝在一群奴仆卫士的簇拥下,趿拉着脚上没提好的毡履匆匆忙忙赶过去,眼前所见登时将他气得两眼发黑。 那个逆子果然如御林军回报的那般,正提着斧子在砍他那株栽了半辈子的神树。 “快!快给朕拦着他!” 慕容胤那几斧子是玩真的,只不过他没真想弄死他父皇的命根子,当然,那颗枝繁叶茂的老寒柏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玩儿完。 君王穿过里三层外三层将现场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御林军,“逆子,你要造反不成!” “儿臣可没那个闲工夫,只不过慕容家穷得连柴炭都烧不起了,天寒地冻的,我总得伐几根木头回去烧火,父皇不会连这都舍不得吧。” 慕容肇已顾不上胸中的怒气,两父子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一次看轻了这个儿子。 那竖子面前站着的,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决定他的前程,甚至生死的父君,可他那双与皇后别无二致的眼瞳中,既瞧不见哗众取宠的乖张,也没有犯了大错的惶恐,只有一种尘埃落定,波澜不惊的从容。 比起愤怒,六儿带给他更多的是不安,因为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以往他能辖制,诱引这个儿子的东西,他已全都不再稀罕了。 慕容肇心里莫名焦躁了起来,如果他的儿子对他的一切已不再感兴趣,那么他就会失去对他的钳制,无法再对他产生影响,就像是一座始终由他牢牢掌控的城池,突然塌了一角一样严重。 这个念头令他手足无措,但越是手足无措,越是不能向敌人暴露一丝一毫,所以他的火这个时候一定要发,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朝谁发好呢? 这小子刚刚说什么来着?伐木烧什么……柴炭,对,内务府! 慕容胤跟着老皇帝回寝宫“服罪认错”时,在旁人眼里,老爹已气得有进气没出气了。 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点小事还不至于真把老头子气出个好歹,只不过是暂时还没想好要怎样对付他,怕丢面子,所以装死罢了。 他拽开床前扎堆的御医,瞧着床上装模作样挺尸的人,“您老人家消消气,您要气死了,我不就得逞了吗?”他想了想,还忍不住笑了一下,“况且,得逞的,恐怕还远不止我一个人。” 老皇帝蓦地瞪圆了眼睛,若说先时的怒火都是装出来的,那么竖子这句一针见血全不留情的话,却当真要将他气到吐血。 慕容胤没再去瞧老头子的反应,因为外间的奴才已慌忙急火捧来了新炼的“金丹”。 他在瞧见那东西的一刻,忽而变了脸色,并且一把拽住手捧锦盒的小道士,夺过他手里的仙丹,劈手掷在地上砸了个稀烂,将满屋仆宦医官,甚至连同榻上的君王都砸得鸦雀无声。 上辈子老皇帝就是被这些仙丹药死的,只要是人便逃不过长生的诱惑,他也懂得英雄迟暮的无可奈何,更何况这丹药在某些方面的确有着叫人无法抗拒的效用。 慕容胤不合时宜地发了一通无名火,重又若无其事坐回床边。 自记事起,他跟父皇周旋了二十年才坐上燕国的皇帝,坐上燕国的皇帝,又跟自己的父亲一样做了二十年的孤家寡人,比任何人都知道怎样戳他的痛点。 “你又不像老祖宗日理万机,平日打打猎,跑跑马比吃药管用,不然哪天你吃得一命归天了,你说我是该跟其他人一样欢天喜地恭祝父皇得道成仙,还是该宰了那帮妖道替你报仇?” 慕容肇大张着双目瞪着甩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的六儿,一时间竟好似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一般。 “狗奴才,你敢拦着孤?父皇到底怎样了?” 李珲叫开拦在太子面前的宫人,又越过太子看了眼前来问候的众位贵人主子,“太子殿下,众位殿下、娘娘恕罪,陛下身子不适,已歇下了,陛下口谕,请各位改日再来探望。” 大皇子慕容岱大步上前,一把揪住老奴才的衣襟,恶声恶气道,“老六呢?父皇没砍了他脑袋?” 李珲失笑,“瞧大殿下说的,六皇子少年心性,一时顽皮,陛下仁慈,已责罚过了。” 众人闻听,一时面色各异。 这奴才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燕国皇室的排行向来是论尊卑而非长幼,六皇子是嫡出,年纪虽小,排行却在前头,原以为发配到冷宫,已经彻底出局,谁想,今日公然为此忤逆之事,皇帝竟然一句“顽皮”就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所以这从未得过圣宠的六皇子,如今到底是得宠还是失宠? 至于那句“陛下仁慈”,就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这一“仁慈”,到底是真罚了还是假罚了谁说得清? 天刚擦黑,含英殿内已落下重重帘幕。 慕容臻呲牙咧嘴趴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重伤的屁股,听罢亲信捎回来的趣事,禁不住捶床大笑。 “是个狠人……哈哈哈……老六……不不不,六哥!我六哥真他娘是个狠人!服服服!这回我真是服哈哈哈……哎哟!” “主子您悠着点。” 他瞥眼床边侍奉的太监,“你说,他是叫妖魔鬼怪夺舍了么?他真是我六哥?” 小太监诚惶诚恐,“小的不敢胡说。” 慕容臻将眼一瞪,“今儿个主子准你胡说!” 小太监想了想,“是与不是,主子不如抽空到甄仙人那里请道符验一验。” 床上的人嗤之以鼻,“去去去,那帮道士装神弄鬼,也就父皇信那一套。” 小太监压低声音,“主子不骗你,甄仙人是真有道行,承安门的小虎子说,有一天他守门时瞧见一只会飞的绿眼怪,吓得不行,后来请了甄道人施法除妖,那绿眼怪就再没出现了!” “绿眼怪?” “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奴才没见过。” 慕容臻摆摆手,“得了吧,这宫里稀奇古怪的事情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吧。” 小太监讶然,“主子你还要跟六殿下干下去么?” 慕容臻微微一愣,“为什么不干?” 小太监自己说出来都脸红,“可殿下每次都让着您哪……” “放屁!谁让谁?”他说罢又郁闷地摸了摸受伤的屁股,“你没见他现在已经不让老子了么!” 他冲边上的侍卫招招手,“魏衡,你去五皇子那里一趟,就说我要跟他合作,我可以帮他对付老四,以后我要做什么,他最好也无条件配合。” 魏衡面露难色,“殿下……娘娘明明说了不让您掺和这些……” 慕容臻刷得冷下脸来,“母妃妇人之见,难道你也觉得我没有人主之相?” “属下不敢!” “不敢还不赶紧地去?” 门头悬灯正明,舍中灯火通亮,新亮的烛光照得人步步留影。 慕容胤今日烦心事太多,原本不想来,但走到这里才感到,幸而他来了,否则这熠熠灯火,空照雪夜,怕是又要凉了主人的一片心。 印象中,这院子里的灯烛从未这样明亮,他知道这灯是替他点的,怕他翻墙跌跤,走路滑倒。 少时他常抱怨那人连盏明灯都舍不得点,但现下却反倒不希望他点灯了。 因为点灯与否对裴景熙来说都是一样的,而他想试一试用那人的眼睛看世界,试一试白天黑夜全无分别,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进得门来,不等他开口招呼,室中独坐的人已关切问道,“心事重重,所为何事。” 他微微一愣,“哪来心事。” “你自打进我的院门起,三长两短,光叹气便叹了五声,还说没有心事。” 慕容胤视线扫过面前的书桌,径直落在那本摊开的书简上。 书简陈旧不堪,几乎已被翻烂,甚至连简牍上镌刻的字迹都快要被那人的指腹磨平。 他忽然情不自禁,开口说道,“我好像很久没给你刻书了。”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他很久没做的,似乎远不只刻书这一件事。 窗台上的花已经枯死,案上从前两人一同玩过的物件也不见了,少时他送来的狗崽子早衰老死去,不见踪影,连那人座下的藤席似乎还是多年前他手编的那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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