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遭轮回走罢,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太过久远,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儿时怀中一颗赤子之心,满腔挚诚全无保留地将这人当做最重要的朋友,虽然对方总是冷冰冰对他不理不睬,可他拧着一股劲,想方设法向他示好,绞尽脑汁非要把他这块冰给捂化不可。 后来目的达到了,人就慢慢厌了,也慢慢淡了,再后来他又有了其他的目的,就更腾不出功夫来关注一个人无关痛痒的喜怒哀乐,春夏秋冬。 恍惚间,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裴三公子会拖着一副病馁之躯,强行走到风口浪尖,沦为权力的奴仆,早早染上两鬓白霜。 因为他的阿胤不再对他好了,而他却傻傻以为只要能向他证明自己还有价值,那个已经不再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就会像从前一样在乎他。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慕容胤无法为自己辩解,他当然在乎裴景熙,少时,那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之后,那人是他倚仗的肱股重臣。 只不过后来他在乎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已经分不清哪些应该多在乎一些,哪些应该少在乎一些。 待一个人好一天一月一年,很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待他好。 院主人遇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臭毛病依然没有改,“当真不能与我说,究竟何事烦扰?” 慕容胤走上前去,随手扯了个凳子在他跟前坐下,“你这人,非要什么事都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座中人听他这般说,怔愣一瞬,又若无其事端起案上的茶杯,低头啜了一口凉茶,“罢了,与我说了也是白说,徒费口舌,喝茶吧。” 慕容胤上去将人挤到一旁,紧挨着他坐下,拿过那人手里的白瓷杯,“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莫跟旁人讲。” “说。” 他微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我有心上人了。” 他知道,自己本不该现在就与他说这些,可人之一生,何其短暂,他在眼前,就该伸手抓住,叫往后风吹不走,浪推不移,雷打不动。 裴景熙笑问,“哪家的姑娘。” 慕容胤在他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这个人总是这样,高兴与不高兴,都藏在白水一般的笑容里,永远叫人猜不透。 “一年前,我像往常一样去看他,却见他与一陌生女子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我恼得摔门而去,还赌气说往后再也不来了。” 裴景熙反应过来,“哪来的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慕容胤不动声色地扣住了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不管有没有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却极有可能会夺走他最在乎的人,你说可气不可气。” “合着都是那人的错了?” “可不是,三心二意多坏呀。” “为何我听来总觉是你恶人先告状。” 他偏头将脑袋朝对方肩上虚靠过去,“你到底是我三哥不是?关键时刻怎胳膊肘朝外拐,向着旁人?” “你怕是气我更在行些。” 慕容胤摇摇扣在掌中的那只手,“往后不再气你了,你与我出出主意,若我现下去与他说,你莫与其他女子在一起,我一辈子都陪着你,你说他会答应我么?” 眼前人沉默着一言不发,许久也未曾答话。 慕容胤虽没指望他真的一口答应,到底,还是他太过心急了。 他调整好情绪,正要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去,却忽听身边的人轻声叹道,“焉知你不是蒙他骗他戏耍他。” “总不成我将心肝掏出来与他瞧一瞧。” “你便是掏出来,他也瞧不见。” 慕容胤抓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前,“瞧不见那便摸一摸吧。” 掌下的那颗心一下一下,沉稳有力,节律清晰地撞在他掌心上,对裴景熙来说,没有什么可信与不可信,纵是蒙他骗他戏耍他,于他而言,也是恩德。 他摸着掌下硬实的胸膛,想起昨夜紧贴着自己的那具年轻强健的躯体,“阿胤,一年不见,你又长个了。” 慕容胤将对方那双手移到自己脸上,“兴许连模样也变了。” 面前人指尖扫过他的眉锋,摸上他的鼻梁,眼睛,额头,唇颚,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很俊。” “你信我,总有一天,定叫你亲眼看见。” 裴景熙原本想说瞧不见也无妨,可开口的一瞬间,还是轻声答了一个“好”字。 “那么,自今日起,你我便再不是泛泛之交,当如云头双雁,山中连理,水中比目,我若先去,陵寝之中定为你辟置一隅,你若先走,我也自当生死与共。” 慕容胤自觉说得情真意切,可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对方轻飘飘的一巴掌。 “小小年纪,何敢妄谈生死?” 慕容胤伸手捋平他紧拧的眉头,“不想我妄谈生死,你就该为我长命百岁。” 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我的事往后便都由你来做主了?” 慕容胤旁的不怎么样,卖乖却很在行,“不不不,往后我的事都由你做主,你若长命百岁,我便长命百岁,你若愁眉苦脸,我便愁眉苦脸,你若强忍病痛,不肯就医,我便在旁心如刀绞,这颗心从今往后便寄在你身上,你好它便好,你不好,它也只有跟着受煎熬。” 面前人重又将手移到他脸上,“如此大一个包袱,我可不背。” “不必你背,我背着你,到天涯海角去。” 慕容胤任由对方微凉的十指贴在面上,将他每一寸骨骼肌肤细细描摹。 他给人摸得好痒,刚想撤开,谁料下一刻,温热的唇吻便点了上来。 那人的唇比手还要轻,一双唇瓣只象征性地在他唇珠上碰了一下,这吻包含着试探,像点水而去的蜻蜓,轻柔得连一丝波纹也没留下。 慕容胤虽久经人事,可平生头一回与男子亲吻,此时也禁不住老脸一红,“如何?” 裴景熙凭心而为,凭心而论,“好似……并无滋味。” “你可真叫我伤心。”他说着,伸手将人猛得一搂,臂弯箍紧他腰身,指掌托稳他后背,二话不说便俯身将吻压了上去。
第12章 岳母来了 大雪封门,榻上为丈夫整理官服的相国夫人想起午后多方试探的御史夫人,恼意未去,又觉悲从中来。 白日那母女一走,她便差人去查了那二小姐的出身,未想到竟是个庶出,不久前才记在嫡母名下。 更可恨的是,那般温柔贤淑竟全是装模作样,方一回府便大吵大闹,怨母亲将她往火坑里推。 合着世人眼中,她的三儿便是火坑一个么! 案前揽卷夜读的丞相望见暗自垂泪的夫人,不声不响走上前去,扯下肩头的棉袍给人披上,“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孙氏擦擦眼角,她是个明事理的女人,不欲后院之事,干涉丈夫选官用人,只摇头叹息,“转眼又是一年,景熙的病时好时坏,还是没有根治的眉目,着急罢了。” 裴正寰尽管心中同样忧虑,但面上却分毫不显,“夫人莫要忧心,伏老不是提了法子,老大已经着手去办,定能招来高人为我儿治病。” 孙氏听了依旧愁眉不展,“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么,连我这个做娘的都近不得身,他能叫一个认都不认识的山野粗汉宽衣瞧病么?” 裴正寰笑说,“夫人这次可猜错了,老大已与熙儿说了此事,三郎当场满口答应,并无勉强。” “什么?竟是如此么?” “确是如此,我瞒你做什么。” 孙氏念儿日日愁,一事未了,一事又来,“治病的事不是一天两天,如今三儿的婚事才是头等大事,可怜见,老四媳妇都要临盆了。” “夫人勿扰,我裴家的门楣,多少人想高攀,景熙还怕择不到贤妻?夫人今日不还替我儿相了一桩亲?” 孙氏气闷,“有人高攀是不假,可我家三郎也不是随便就能打发的,那些庸脂俗粉,庶女丫鬟,便是熙儿看上了,我还看不上呢!” “景熙是我的嫡子,无论如何不会叫他屈就,前些日子皇上还问起景熙的婚事,怕是有意要给三郎指婚,况且夫人吃斋念佛,乐善好施,这般诚心,上苍定会怜惜我儿,赐他良人。” 孙氏摇首叹息,“但愿如此啊……” 她想起什么,忽又问道,“上次与你交代的事情,你敲打过孩子们没有?可莫与那个六皇子往来。” 裴正寰信誓旦旦,“夫人放心,家中子弟无人与他往来,此子性情乖张,行事荒唐,又忤逆不孝,今日竟将陛下也气病了,孩子们岂会这般没有分寸。” “三哥,你还好么?” 慕容胤有点担心,起先那人喘不过气还晓得掐他后背,拽他衣裳,到后来几乎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捧水,软成了一滩泥,吓得他差点以为自己将人亲坏了,抱回床上连渡了几口“仙气”,才替这人续上魂来。 “还好。” 面前人睁开那双旬日里晦暗无光,混沌一片的眼睛,这双眼并不好看,甚至严厉而且骇人,但此时他眼中氲着朦胧的雾气,正像一片被乌云遮挡的璀璨星空,只要将那片悬云吹散,就能看见他悄悄蓄藏在眼中的一池星光。 “你真是……怎连吸气也不晓得?” “忘了。” 慕容胤听了只觉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夜深人静,两人合衣而卧,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他对这人方才那句“并无滋味”仍然耿耿于怀。 “依旧毫无滋味么?” “有。” “何种滋味?” 那人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不可说。” “不可说?” 面前人将额头抵上他的眉心,“不可说。” “今夜听我说这些,你竟半点也不意外?” 裴景熙也不瞒他,“你说的那些,茂竹今早已说与我听了,你便是不说,我也是要问的。” “呵,这嘴快的奴儿。”慕容胤好奇追问,“若我不提,你当如何问来?” “自然是问你为何胡言乱语,拿我主仆寻开心。” “天地良心,我怎么敢。” 裴景熙爱他爽朗利落,快人快语,从小到大,旁人知道他有病,遇事都让着他,只有这人会明明白白地跟他讲——裴景熙,我生气了,你再这样,我就不同你好了。 每一次那人都气冲冲地走掉,又气冲冲地回来,直到去年春上那一回。 那一回隔了一年多,久到几乎让他觉得一日比一世还长。 他嘴上说要问,可若对方不讲,待他真想好要问时,恐怕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这之间说不得又是多少寤寐辗转,日思夜念。 慕容胤撑起上身,“三哥,我再替你按按,晚上睡个好觉。” 裴景熙将人摁回去,“不必,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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