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嚓咔”一声轻响,有个矮小身影飞速自另一侧窗户掠过,徐娘子忙叫水云儿起身查看,然而等到撑开窗子时,水云儿看见的却只有湿淋淋的一片地面。 “何时下的雨?”水云儿讶然道。 这场秋雨起得毫无征兆,方才还青天白日,竟片刻间便在天上积起一层云,雨珠自那湿黑的云里坠下来,淅沥沥洒在庭院,淋湿了满院落叶。凉风斜斜吹着,将连成串的雨滴也卷进了屋檐下,眼见便要沾在众人袍服上,闻卿两指一弹,一道青黑色的护罩遮在三人身周,隔绝了雨丝,也隔绝了雨水带来的寒意。 徐娘子的苍老嗓音与水云儿压抑的哭声被一堵墙隔着,显得不太真切,闻卿三人站在廊前,齐齐抬头看着顺着房檐流下的雨帘,一时无言。 “青阳兄竟不怕日光。”半晌,亦真主动开口道。 闻卿慢应一声:“鬼修真身,也就这点好处。” “那徐娘子……” 屋内徐娘子正巧回忆着她和朱郎的相遇,似乎也听见了亦真的话,徐娘子声音一顿,闻卿接了过来:“当初是红奴将她救下。” “红奴姐姐与山君,都是我的恩人。”徐娘子则道。 徐娘子的讲述与山鬼的疏离声音融在一起,此起彼伏,一道年迈而缓慢,一道则清冷不带半点起伏,仿佛应和,却从他们口中说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故事。 “那时我也不过十五六岁。山君对我十分照顾,他虽不常下山,但每次来风醉居,总会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给我。” “她在风醉居中帮忙,手脚倒也麻利,本座便同意红奴,让她留下来。” “我那时谁也不认识,也不愿去认识谁,山君便教我读书、认字……” “本座看她机灵,比红奴靠得住,便丢了几本书给她,叫她自己去看。” “山君信得过我,便让我去管账。等我成长到二十岁,山君竟不嫌弃我是个出身烟花巷的女人,肯让我当风醉居的掌柜。我与朱郎相识,若仔细说来,其实是托了山君的福……” “她与那朱姓卖货郎惺惺相惜,定好仲秋完婚,岂料天火骤起,本座那时只有元婴境界,扛不住天火,却又不甘让它将本座的地盘烧得一干二净,权衡之下,便盗取了一人的命数。” 有活,必然有死,这便是天道,也是三界修真者逃不过的因果。 闻卿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三人又站在窗外,徐娘子不可能听不到。然而从屋内传来的,并非意料中的怒骂,反而是一阵苍老的笑声:“若没有山君出手,疏勒六州的人只怕要死去大半,谁敢断言自己就是天灾中的幸存者?” “可纵使做了这一件‘善事’,但那些新娘……”水云儿的声音也响起了。 小姑娘自从知道闻卿的山鬼身份便不敢说话,此刻应是实在忍不住,终于开口,“那些无辜的女子,难道只因为她们生错了时辰,便该成为山鬼的口粮吗?” 小姑娘声音不大,但在屋外屋内同时沉默的短暂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徐娘子笑斥了一句“傻丫头”。 “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不是用别人的耳朵去听。”徐娘子叹气道,“你只知道昆吾的山鬼每年要娶妻,可知道这个规矩究竟是谁定下的?那些被送上山的姑娘,又都是谁?” 水云儿一阵沉默。 “那些被送上山的姑娘,按着疏勒人的规矩,早在送上昆吾的那一刻,便被娘家除了名。所以她们纵使死去,也是那山间的孤魂野鬼,没有归处。” 徐娘子声音悠然,似乎回忆,似乎感慨。 “于是呀,山君便一家家一户户地问,才终于使得那些新娘,能够全无牵挂地投胎。” “我还记得几个名字……林妙儿、王宛如、李丫头、赵欣欣……” 天地一片寂静,廊前三道人影谁都不曾说话,闻卿负手而立,身前是一串串银线般的雨丝,身后徐娘子时而停顿时而沉郁的声音,轻柔唤起那些魂消在昆吾山道的新嫁娘早被忘记的闺名。 “青阳兄不必自责。”亦真忽然开口道,“师尊也曾为五十年前的天火起过卦,却全都是大凶之兆。那时全宗上下都以为人间在劫难逃,尤其是天火最初降临的北方,理应被烧成一片焦炭,然而……” “也就是那时,师尊意识到三界出了连天道都无法卜算的异数。现在看来,这个异数,说的应是青阳兄。” 说到此处,亦真垂头,摆弄起腰间垂挂的一枚木牌,“实话说,若当时是师尊,也不会做出更好的选择。就算是、就算是师兄……师兄或许会用自己的命去替。但他的道侣又会拼了命的救他。” “本座与你师兄,终究不同。”闻卿道。 “你当然不是他。师兄是天上云,水中月,三界独一无二的。”亦真笑,溜圆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弯月般倒挂在脸上。 闻卿并未搭话。 他早知亦真是自己前世师弟,可听到亦真当着自己的面,夸他前世如何如何,闻卿却只觉得像是在听陌路人的故事,并不真切。 玄云宗的一切,他都不记得。烙在他记忆深处的,只有孟极那张脸。 孟极…… 想到此处,闻卿目光扫向孟极,看向他被自己掐出指痕的脖子,眉头紧紧皱起。 这豹平日里最喜欢磨他,此刻不说话,应该是喉咙肿着,不方便。 孟极似有所感,也侧头看向他,眉头一抬,当作询问。 闻卿没开口,只是看着孟极。方才自那短暂恍惚中醒来时,他只以为孟极是故意控制自己,是以一瞬间竟对他产生了杀意。 可这豹不仅没还手,识海中根本连半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闻卿这般沉默看着他,难得将孟极看得不自在地挪开目光,只见这豹将衣襟向上扯了扯,似乎想要盖住指印,奈何那圆领太短,根本拽不上去。孟极喉咙里气恼地滚出一声吼,身后尾巴横甩,竟对着自己的衣服生起气来。 正当孟极抓着衣领,“嚓”的裂帛声响起,那件由鬼气幻化的短打彻底被他扯坏时,一颗散发着清香的药丸却忽然出现在闻卿与孟极面前。
第43章 孟极看着那枚黑色丹药。 亦真道:“这是我炼的活血化瘀丹,虽然卖相不太好,但不影响药效。这位……妖道友若不嫌弃,尝一颗试试?” 孟极犹豫片刻,一把抓住药丸,咕咚咽了下去,不过几息,那脖子上的紫红指印立刻变淡了不少。 “多谢。”孟极声音极低,粗拉拉的直如在嗓中揉了砂,一下下刮在二人耳中。 果然,嗓子哑着。 “妖修恢复力极强,道友的嗓子不出三日便可大好。”亦真摆手,又看向闻卿,“青阳兄呢?妖道友的血液在你体内应该也起了效,现在可好些了?” 亦真说的,自然是闻卿的渴血症。 闻卿含糊点点头,只应了声“好些”。 在被亦真定住的半个时辰内,他并未依言将孟极的血液吸收。虽不知为何这豹的血能暂时压抑自己吸血的欲念,但他却分明感觉到,这几日来渴血症的每次爆发,都要比以往数十年的更要猛烈。 这在遇见孟极前从未有过。 不止如此,闻卿这几日冲动易怒,变得简直快要不是自己,也全都是在这豹出现后。孟极近乎蛮横地挤进一鬼四伥的清修,不仅一口叼碎了闻卿的冷静自持,更将他先前所有的习以为常全都打乱。可他作为灵宠主人,又怎能被一只牙还没长齐的雪豹幼崽牵着鼻子走? 那被亦真定身的半个时辰,鼻间萦绕着孟极那甜腥的血液味道,闻卿一次次被推到失控边缘,却又一次次强压下内心躁动。他早便下定决心,解决鸦青妖人一事后,便立刻闭关散功,孟极就算闹,也终究拦不住他。 “我看青阳兄发作时的症状,并不像是最近染上的,为何闹成这样?你从前又是如何处理?”亦真纳罕道。 “他想要散功。”一旁沉默不语的孟极忽然插话,“我不愿再让他自残。” 亦真闻言,眉头都快挑到额头,诧异反问道:“何需如此?” 孟极:“你有更好的法子?” “当然!”亦真道,“渴血症的确算是天道惩罚那些胡乱吸食活人精血的鬼修,而降下的因果罚,因此常理来说,想要根治渴血症,必须找到最初被吸过血的人,将全身修为传给此人,才能了结此因果。” “鬼染上血,只会更加神智不清。”孟极道,“被吸血的凡人,不会活着。” 亦真点头:“不错,所以鬼修一旦患上渴血症,往往更加放纵,便离堕魔不远。因此渴血症可以说是三界少有的不治之症。然而青阳兄不然。你定力极强,饮下血后并未变得癫狂。” 说到此处,亦真眉飞色舞起来,“你的道侣又是妖修,妖修向来皮糙肉厚,恢复惊人,不怕被咬……” 孟极冷哼一声。 “这渴血症解决的先决条件,便全都有了!”亦真越说越兴奋,“青阳兄,快看!” 不等孟极皱眉催他,亦真便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卷竹简,小心翼翼用双手捧着,送到两人面前。闻卿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先被一只大手抢了。只见孟极挑开竹简,轻声念着上面那五个墨字:“阴阳和合经……讲的什么?” 说罢,便翻开竹片,然而紧接着瞳孔一缩,像是怕被闻卿夺去一般,立刻将这竹简揣进袖中。 闻卿原本以为自己这渴血症真的有救,正凝神听着,岂料亦真拿出来的,却是一本修真界随处可见的双修功法,不由得冷笑一声:“想不到亦真道友装备齐全,下山济世也不忘了精进技艺。” 亦真用手指搓了搓鼻头:“这心经其实……是我从师兄房中翻找到的。青阳兄不要以为我在故意打趣你,御剑、卜算、炼丹、房中,此四术,全都是我玄云宗最为出名的。” “亦真道友是说,原来这无药可解的渴血症,竟能靠双修功法根治。”闻卿讽道。 “没错。”亦真认真道,“渴血症是因果罚,因而你们以为只有彻底消除因果才能根治这怪病,思路的确不错。可是青阳兄曾想过,若因果不能消除,为何我们不将其转移至自己能够控制的人或物身上?” “遮天。”闻卿沉声。 “正是!”亦真道,“我少时贪玩,师兄便将我关在宗中藏经楼里,罚我不将那些书看过、背过,便不带我下山去玩。我敢说,整个玄云宗,除了师兄一人,便连师尊也没我看的书多!那藏经楼里,便有一本南疆奇书,书中载着一个解决渴血症偏方,只需要在双修前,先将道侣的血吸纳入体内,并在灵感交融之时,双方灵力共传,在体内并行一个周天,如此九次,身患渴血症的鬼修便再不会被旁人的鲜血味所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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