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闻卿道,又补了一句,“父亲与我说过,二宝天生胆小,容易惊悸。方才……我不怪他。” 水云儿并不知道闻卿的山鬼身份,只道是闻卿气恼于二宝在他面前失状才将他丢出去,因此听到这句话,松了口气,笑着打趣道:“说起来,二宝常做噩梦,每次都会尿床,直到现在还会呢,徐娘被他烦的狠了,罚他光着腚睡,可饶是如此,二宝依旧改不了这毛病。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梦那么可怕,他说是恶鬼抓他的梦。我便笑他什么鬼会看上他这猴儿样,他便只会哭,说小的时候阿姊被红衣鬼抓去了,他想救阿姊,可他知道自己胆子小,恼自己不争气,哭着哭着,便尿床了。” “他有阿姊?”闻卿道。 这小门童是他十年前从人牙子手里抢过来的,那伙人明说他是孤儿,也无兄姐,闻卿和徐娘子也反复问过二宝身世,可二宝从来只说不记得,这“阿姊”又是从何处冒来的? “是我骗他说出来的。”水云儿自顾自道,“他曾有个阿姊,可突然有一天,许多人涌到他们家中,给他的姐姐穿上又宽又大的红色衣服,一边说他们家有福气,生的女儿要做山神娘娘。呸,什么福气,若果真是福气,那些男人怎么不去享,偏要欺负我们……”水云儿恨恨道。 “山神娘娘”,正是疏勒地区对于每五年送上山的新娘的称呼。 “那些人,一边把她塞到轿子里,吹着喇叭敲着鼓,一窝蜂地走了。二宝的爹那日正好去赶集,只有娘亲在家,一个女人家又怎么拦得住那么多男人?于是母子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姑娘被抢走。” “她才那么小。” “二宝和我说,他的娘当晚便疯了,跑到山上去再没下来。他爹从那日起便开始酗酒,家中积蓄全换了酒,没有了钱,便将房子拆了,上街乞讨。二宝原本是跟着他爹的,可有一天他与爹爹在街角睡着,醒了之后,身边的人便全都不认识了。……可恨的人牙子。” 年纪不大的新娘…… 一个苍白瘦小的影子几乎瞬间从识海深处飘出来,闻卿低声问道:“他那阿姊,当时几岁?” “七岁。二宝当时两岁。”水云儿说到此处,顿了顿,又狠狠补了一句,“可恨的山鬼!”
第40章 孟极原本聚精会神地盯着闻卿,对这小姑娘讲的故事左耳进右耳出,但听见水云儿讲故事还不忘骂闻卿,登时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然而他的怒火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刚抬起的胳膊便被一只苍白劲瘦的手按住了。 “二宝,应姓沈。”闻卿轻声道,并非询问。 早在见到二宝时,他便隐隐觉得这小童面熟,因此也曾暗中叫红奴去打听二宝的身世,却从没听说过哪户人家丢了幼子。要不是刚刚水云儿提到山神娘娘,他决计想不到他曾“迎娶”过的,最小的新娘。 五年前原本轮到亚戈村献祭,闻卿掀开轿帘一看,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衣衫单薄,满脸泪痕,早已气绝。料想是路上哭得太厉害,一口气喘不过来,就此睡了过去。 原来二宝竟是那女娃的幼弟。 “我怎么都问不出来那女孩的名字。”水云儿奇道,“少爷,您怎知道的?” 闻卿并不回答水云儿的问题,拽着孟极的胳膊将他强按回木椅里,这才低声续道:“他的阿姊,叫沈曼曼。” 孟极甩甩尾巴,将椅子拽到紧贴着闻卿,挨着椅子边缘坐下,双腿岔开,用左膝蹭着闻卿的腿,闷声道:“你不光对小姑娘脾气好,连名字都记得清楚。” “胡话。”闻卿低斥一声,将手放到孟极膝头,指尖在孟极腿上轻轻比划,写出“鬼妻”二字。 孟极这下更坐不住了:“那个沈曼曼曾是昆吾山神的某任妻?” 被盖在手背上的豹爪热烘烘地烫着,闻卿笑着翻过掌,指尖在这豹手心安抚似的挠了挠,纠正道:“上一任。” 水云儿瞪大了眼:“少爷怎么……” “少爷有听风耳。”孟极不耐对水云儿解释,觉得小姑娘烦的紧,却又无处撒火,从喉咙里咕噜一声,腿一抬,将旁边闭目养神的亦真凳子踹远了些。 亦真转头,对他怒目而视,然而视线扫过闻卿与孟极交握的手后,又立刻敛了脾气,干脆不坐,道袍一甩,走到徐娘子旁边号起脉来。 水云儿知道少爷和这疤脸护卫在糊弄她,便索性不再问。从前老爷来到这风醉居时,也常常说些她听不懂的话,水云儿又好奇,总想问出个究竟,这时候徐娘便会笑着说,老爷是神仙传人,能掐会算,有千里眼顺风耳,什么都瞒不住他。 然而这番说辞愈发挑起了水云儿的兴趣,竟想要拜老爷为师父,也学学这样的神通。 徐娘只是摇头,问她,你看老爷,何时向你这样开怀笑过?这样的本事,是有代价的。 “云儿呐,有些事不知道,却比知道要好,徐娘只愿你每天都这样开心。” 徐娘说出这句话后,便赶她去哄二宝,那时她虽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却也明白了,这风醉居的刘氏后人,身上有些秘密,是她不能刨根问底的。 只是有一点,让水云儿觉得很是奇怪。从前老爷来风醉居时,总是形单影只一个人,而且听徐娘说,再以前的太老爷、祖老爷也都是一人,可是这次少爷来访,竟然破天荒带了护卫。此事不光惹得水云儿好奇,便连昨天,风醉居深更打烊后,她和姐姐们联床夜话,那些已在茶楼里帮衬生意十多年的女人们,也都觉得奇怪。 有人说那刘氏后人神通广大,什么时候需要过护卫,难道是刘氏没落了?也有姐姐说曾远远瞥见小少爷和护卫举止亲昵,全不像主仆。 而那只比水云儿大了两岁的柳姐姐,则一句话说中了最关键的一点: “少爷看上去,并不像老爷那般沉郁,许是因为还未当家?” 水云儿当时只觉得此言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反被柳姐姐呛了几句,闹了个红脸,然而此刻,水云儿再看这那几乎要贴到一起的两人时,才终于觉察出来柳姐姐到底哪里说的不对了—— 只有当看着那疤脸护卫时,少爷的眼里才有笑意,那嘴角微微向上弯着,却比月牙更好看。 她这般想着,视线免不了要落在这疤脸护卫身上,岂料刚一抬眼,却冷不丁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寒意从头皮炸开,水云儿只觉头朝下被丢进了冰窟里,骇得蹬蹬向后急退,直到后脚跟磕到床沿,才双腿一软,向后跌坐,慌乱中又是手臂一软,险些栽倒在亦真身上。 “小施主,怎么了?”正在为徐娘子号脉的亦真眼疾手快,单手扶着水云儿手臂,关切问道。 水云儿飞快将手撤了回来:“没、没有……多谢仙师,徐娘怎么样了?” “脉象平稳,还有些许鬼咒残留,给她服上一粒药就好。”亦真从储物袋中摸出一个白瓷瓶,递给水云儿,“需要嚼碎就温水服下,小施主……” “我来。”水云儿毫不迟疑接道,随即摇出一粒药丸,吞到自己口中。 眼看着水云儿与亦真的注意力重新放在徐娘子身上,孟极这才转过头,一双眸子紧缩成线,瞬也不瞬地盯着闻卿。 “看什么?” 孟极抬手,“啪嗒”攥住他的手腕,与此同时,识海中传来孟极那低沉的本音。 ——“一提到那沈曼曼,你就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 短短两句话,看似询问,实则质问。 闻卿眼珠一转,瞧着这只把醋当茶喝的豹,半真半假地识海传音道:“本座在想,我这昆吾山神做的也实在没面子,几十年来,竟没个好名声。” “名声不过是个项圈,套在脖子上,旁人拽起缰绳,便只能被拖着走。你不会在乎。”孟极道,“别糊弄我。” 被孟极一眼看穿,闻卿则干脆明摆着岔开话题,碰了碰孟极脖颈上的银圈:“本座看你倒是挺喜欢。” “你给的,我都喜欢。”说完,孟极还炫耀似的又将衣襟扯开,露出麦黑的半片胸膛,颈上两条牙雕项坠微微晃荡,一个银项圈卡在锁骨,新旧两个齿痕交错叠在左侧脖颈,搭着孟极脸上笑容,愈显得像只披着羊皮的兽。 闻卿只是这样草草看上一眼,便立刻觉得喉咙干渴起来,那甜香的血液灌注进四肢百骸带来的快慰,雾一般漫散在识海中,将魂魄也润得轻飘飘一片,快要散逸似的。 “阿卿,沈曼曼怎么回事?”孟极却像是未曾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拇指摩挲着闻卿腕骨,不依不饶地问。 那声音四面八方灌进耳中,闻卿只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酒池的醉鬼,恍惚间,竟不知天地为何物。 “告诉我。” “曼曼?她只是个小女孩。” “怎么死的?” “冻死在半路。” 闻卿叹息一声:“红奴很伤心。” 他还记得送亲队伍将那抬红轿子送到山门前,红奴头一个冲了下去,然而当她掀开跤帘子,看见那裹在红嫁衣里的“新娘”之后,红奴整整三日不曾说话,只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听凭闻卿怎么劝,也不肯出屋。 直等到第四天,闻卿已然察觉到屋内异变的鬼气,撞开屋门才发现红奴已经昏倒在地,手里还攥着从那女童手中取下的,来不及化开的窝丝糖。 闻卿当即将红奴抱到床上,为她疏导行岔的鬼气。小丫头半昏半醒间一直在问他:君上,凡人有好有坏,鬼也有善有恶,凭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先认定嫁给您竟会比死还可怕?君上,我何时才能有个玩伴?君上,人和鬼不能共存吗?君上,我是不是也不该存在?…… “那女童成了红奴的心魔。”闻卿道,“若放任自流,迟早有一日红奴会走火入魔。本座便叫她去打听,那日送上山的,到底是谁家的幼女。” “七岁。”孟极沉声。 “红奴带着沈曼曼的尸骨,寻了两年才打听到她的身世,然而沈氏夫妇早便没了踪影,红奴便将沈曼曼埋在了他们的旧屋旁。现在想必,那小娘子也入了轮回。” “不许叫小娘子!”孟极忽道。 孟极一时气愤,竟忘了识海传音,直接吼了出来,他这化形的疤脸护卫声音本就难听,此刻蓦地开嗓,直如平地炸雷,刹那间将闻卿从浑浑噩噩的昏醉状态扯了出来。 只这短短的工夫,他竟不知如何被孟极圈在怀里,闻卿瞳孔一缩,右臂闪电般抬起,单手钳住孟极脖颈,将这豹拽到面前。 “你在玩什么花招?” 不仅渴望喝孟极的血,还对他有问必答,更有甚者,自己方才竟像是被情蛊控制了一般,对这豹起了绝不该有的心思。 这绝不正常。 三指紧扣孟极下颌,已将这豹脖颈掐出三道指印,孟极脸上现出痛苦神色,却并不挣扎,手轻轻搭在闻卿手腕,勉强吐出几个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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