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撞客,还是只煞气极重的,现在……已然下不来榻了。”水云儿声音一哽,用皱巴巴的手绢抵着眼角。 “撞客?”一直沉默不语的孟极忽然道,“鸦青怎会有鬼?” 水云儿下意识转头看去。 只见孟极一撇嘴角,脸上刀疤拉成扭曲的蜈蚣,肩头直背刀在衣领上磨过,发出锵锵金属鸣响,正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被这一吓,水云儿连哭也忘了,呆呆答道:“鸦青一直都是有鬼的,最凶的那位不就在山上?” 孟极冷哼一声:“你见过山上的鬼作恶?” 水云儿一愣,接着攥紧手帕:“他每五年便要害死一个姑娘,我虽未亲眼看到,但前几日山君显形,将菀儿抢走却是事实。” 孟极;“什么菀儿?” “山鬼的新娘,朱日默小女的闺名。”闻卿挥手,“是鬼便会作恶,此事莫再争了。” 鸦青百姓,一旦提起昆吾供奉的鬼,总会先是一阵惶恐,继而恨得咬牙切齿,这副面孔闻卿再熟悉不过,初时他尚且不解,后来一度麻木,直到现在,他终于能够淡然面对—— 他当初救下疏勒百姓顺手为之,本无意求取什么,但这百年间的确有数十少女因他而死,这笔账糊涂的确是他的。 念及此,闻卿又想到中元节那日,在朱宅内院床榻上,瞧见的那一团蜷缩的身影。 也不知朱菀那小丫头在服下自己的鬼血后,身上鬼咒可有好转? 岂料孟极根本不听他的,粗声粗气喝道:“若算她说得对,那山鬼十恶不赦,占据一方,那他便是疏勒州的鬼王,其他小鬼怎么敢在他的地盘上闹事?” 水云儿脚步一顿:“从前的确没有。但就从这个月起,镇子里频频有人看见脏东西,不止朱家,连带着那条街,每到夜半,都会听到咯咯的磨牙声音,看家护院的狗时常被偷,最严重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夜半出了门便再没回来……” 说到这里,水云儿在手臂上反复摩擦,似是觉得冷,连声音也压低了不少:“这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有人猜是山君不中用了,管不住手底的小鬼,所以他才亲自出面,叫我们把菀儿送过去。毕竟菀儿……是七月七日生的纯阴童女。” “哈。”听到这里,闻卿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分析倒是丝丝入理,环环相扣,像是讲故事。我猜,这番推测,是出自说书先生之口,是不是?” 水云儿脸上纳罕:“少爷怎知道?” 闻卿弯起唇角,与孟极对视一眼后,笑道:“那老先生一张巧嘴,能将白马说成黑的,脸皮比城墙还厚,若非蓬莱仙岛隐世不出,他的名声恐怕早传到仙人耳中去了。” 说罢,闻卿又将早些时候红奴与那老乌龟的争执当做笑话讲了,水云儿听完,总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是呀,他后来还真的跑到那姐姐的桌边,与她讨要茶水呢。” 两人你来我往,水云儿脸上愁容总算淡去几分。 “喂,走了这老半天,怎还没……阿嚏!”闷头跟在闻卿身后的孟极,突然吼了一声,然而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忽地打了个喷嚏,将水云儿吓得险些跳起来,手中灯笼也被她丢了出去。 那根挑着灯笼的竹杆在空中划出弧线,没等落地,就被一只苍白的手轻巧握住,闻卿重新将木杆递给水云儿,温声安慰道:“莫怕,他是我家奴,虽然看着凶,脾气却好得不得了。” 说完,瞪了孟极一眼:“喂,哪有你这样对待姑娘的?快道歉。” 少年音色清脆响亮,尾音带着惯有的卷翘,虽然是呵斥,但在这虫鸣都闻不见的夜里,若是仔细咂摸,却又能品出一分并不明显的纵容。 “哼!”孟极梗着脖子不理。 闻卿一把拽住这豹身后不耐烦地左右乱甩的尾巴。 孟极眼睛瞪得溜圆。 “道歉。”闻卿道,将那尾巴揉来揉去。 孟极擦擦鼻子,粗着嗓子道:“姑娘,我没吓你,别怕我。” 再看水云儿,眼神游移,明显害怕。 “不过你先告诉我,这难闻腥味从哪里钻来?那个徐娘子藏在哪了?”孟极说着,把水云儿扒拉到一边,“离少爷远点。” 他们二人跟着这小丫头绕过茶亭后面的假山池塘,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向北缓步而行,早就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连廊前烛火也变得稀疏,那个“徐娘子”的住处还没走到,这一男一女却只差凑在一起咬耳朵了。 “徐娘搬离正房了。”提到“徐娘”,水云儿这才答道,“徐娘这病发得太急,我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都没用,最后只得将曾在朱族长家的方士请来看,那方士说徐娘住的屋子风水不好,我们便将她挪到了这里。” 说完,指向几步之外的拱形隔门:“就是前面了,少爷。” 闻卿顺着水云儿的手指方向看去,石子路尽头,两颗半人高的月桂相向而立,将弧形的拱门挡住一半,只剩一人宽的罅隙。拱门之后,正是一间孤立的三面宽别院,不见草木,也不闻人声,只有一层昏黄烛光,自薄纱的窗纸中透出。 然而,在看清窗槛上贴的东西后,闻卿面色陡然冷下来。 “这是闹的什么邪?”语气冷肃,竟透出了原本声色。 哗啦一声秋风扫过,别院门窗叮咣作响,窗棂上,无数张黄符纸迎风招展,血红的符文,组成一枚枚流动的咒印。 作者有话说: 很丑的孟极:哼!
第28章 灯笼透出隐约火光,自下而上映在闻卿脸上,竟照出一片青黑,恍惚一瞬间,水云儿竟不知是那传说中的山鬼可怕,还是自己眼前这冷面少爷更恐怖。 “是二宝请来的平安符。”水云儿迟疑道,“少爷,镇子里来了位道士,听说他的符灵得很。徐娘搬到这里后,病反而更重,所以我……” “摘了。” “少爷……” “你去。”闻卿语气冷肃,看向孟极,后者二话不说,扛着刀,大步流星钻过拱门,片刻后“刷刷”的撕裂声响起,孟极三下五除二便将那满屋子的符咒扯了下来。 “少爷,撕干净了。”孟极扯着破锣嗓子喊。 闻卿这才抬脚向前走,却发现水云儿没跟上,顿了一顿,向后看去:“父亲应该早就叮嘱过,什么符纸符水,不要乱用,这风醉居中阵法精密,你们胡贴一气,若是阵法与符咒相冲,倒霉的只会是你们。” 水云儿垂下头,双肩微微耸动,显然是在忍着泪。 恰巧此时孟极捏着符纸走过来,看到这情景,哼了一声:“少爷,我没将她吓哭,你却把小姑娘说哭了。” 谁知水云儿听到这句打趣,反而一声抽噎,抬起胳膊,用手背擦了擦脸:“怪不得、怪不得徐娘下午突然……我们都以为……呜呜……” 边说着,这委屈突然决了堤,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哭了出来。 闻卿低叹一声,又放缓语气:“不是你的错。走吧,随我看看徐娘子。” 水云儿一边胡乱抹着泪,却站在原地不肯再走:“不行的,那方士说,说命中、名字里带水的不宜靠近徐娘,少爷,我不能进去。” 油纸糊起的窗,此刻自屋内透出一层昏沉的光,比方才看见的更暗,一缕略带腥气的药味自透出一条缝的房门中钻出。 闻卿越发觉得不对劲,也就无暇他顾,向水云儿一点头:“风醉居不必彻夜营业,打烊吧。” “少爷,灯笼给您。”水云儿恭敬地双手将灯笼递了过来。 火光一扫,闻卿难免瞥见这小丫头眼睛红肿,淡妆也花了,又凑巧梳的双丫髻,与红奴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看见她这委屈的模样,也知道自己方才语气重了,抬手捏了捏她的发髻,哄道:“莫哭了。” “哼!”孟极又重重哼了一声。 也不知水云儿到底被谁吓着了,慌张向后退去。 闻卿的手仍停在半空,看似随意挥了挥手:“去吧。” 得了吩咐,水云儿这下连行礼也顾不得,当即撩起裙裾,忙不迭地跑开了。 直到那以百家布拼成的水田衣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闻卿一抖衣袖,刚要扣响门扉,孟极却气势汹汹地一把推开门,烛花应声爆开,被困在室内的腐朽气息仿佛在此刻终于寻到出口,扑得二人满头满脸。 “呸,什么味道。”孟极一把将闻卿扒拉到身后,蒲扇大的手在面前扇来扇去。 那是一种老旧的、早已死去的腐烂气味,挥之不去的草药味道中,似乎混杂着腥秽的、来不及清理的排泄物,以及自那一次次竭尽全力的喘息里呼出的干枯浊气。 “徐娘子?”闻卿自孟极身后钻出来,看向烛火照不亮的南侧耳房,床榻上一团婴儿般大小的鼓包,像是长在床板上的畸形的瘤。 “山、君,是……山君吗?”回应他的,是一声粗粝如砂石的呼唤,硌着耳朵,叫人忍不住咽着口水。接着,床上的鼓包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妄图突破而出,然而几番挣扎,换来的却是越来越急促的喘息。 “徐娘子不必起身。”说话间,闻卿已然飘到榻前,看向那团枯瘦人影。 然而等他终于看清这榻上人形时,面色陡然一沉。 这人影,不,或许称作一具活骷髅更为准确。 昔年的朱雀街花魁,能叫无数纨绔争破头皮,千金一掷只为红颜笑的徐莺儿,在这急病折磨下,不过半月间,浑身竟已瘦得只剩一层皮,头顶挂着几缕枯黑卷曲的头发,勉力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露出满口东倒西歪的黄牙,向闻卿款款一笑:“老身……病了,可就不、行礼啦……” 孟极端着烛盏走过来,蓦地一声惊呼:“怎么和鬼一样,难道真的是撞客?” “哈……”徐娘笑道,“鬼可比老身、好看多了。” 闻卿瞪了孟极一眼,撩袍坐在床头,两指小心翼翼捏起徐娘子小臂,纤细手腕上赫然印着一块黑色斑痕。 “不止是这儿。”徐娘子五指如鬼爪般弯曲,指向自己的胸脯,“这儿、这儿,都布满啦。” 脖颈、胸膛、左臂、右腿,全都有这黑斑的踪影,仔细看去,那一团团斑块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外扩散,不过几个呼吸间,竟又扩大一圈。 胸膛上的黑斑向下攀爬,眼见就要侵蚀心口,闻卿两指点在徐娘胸口大穴,鬼气一吐,企图吞噬那黑斑。就在鬼气即将包围的瞬间,那一团团黑斑竟突然偃旗熄火,消失不见! “呼——”徐娘子似乎如释重负,长长吁了一口气,便连眼中血丝也淡去不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山君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鬼气源源不断灌进徐娘子体内,为她吊起一口气,闻卿面上虽然严肃,却接着她的话,信口调笑道:“本座月前来拜访徐娘子,你还在喝骂跑堂的偷懒,怎的今日竟自己也偷起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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