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六州原本的主人,是中原人口中的‘胡族’。”闻卿道。 摩格朗街两旁早就架起密密麻麻的摊位,闻卿边解释,拽着孟极走到售卖胭脂的摊位旁,宽袖青袍的中年男子向他们拱手一礼,闻卿递给他一枚莹白玉牌,在男子辨认玉牌的空当,转过头看向孟极:“大淼建国后,高祖皇帝使计将胡族首领骗到王都幽州杀了,又挥兵北上,以武力镇压其部下,这才将疏勒州收归大淼境内。” “我听说胡人排外。”孟极道,“这里的汉人却也不少。” 卖胭脂的摊主在看见玉牌后神色微变,当即绕至摊位前面,再一拱手:“少爷,有何吩咐?” 闻卿低头交待两句,中年人右臂一抬,连摊位也不管,引着两人向横跨南北的石桥走去。 “少爷……是第一次来?”中年人边引路,斟酌着词句试探问道。 闻卿随口答道:“天冷,家父不便远游,又听说疏勒州正举办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集,便叫我出来见见世面。” 风醉居是闻卿以凡人“刘云”的身份创立,风醉居经营八十余年,“刘云”自然不可能一直活着,他刚刚交给中年人的玉牌,正是表明自己是刘氏后人的信物。 得了回应,中年人面色仍有迟疑,闻卿知道他是在怀疑自己为何远路迢迢从幽州半夜赶至池崖州,竟一刻也不休息便要去往风醉居,又道:“我来看望徐娘。” 男子这才“啊”了一声:“的确是,有阵子没见到徐娘子了。听说是病了……少爷的确也该……” 两人口中的“徐娘”,便是当初被红奴救下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位知道闻卿与红奴真实身份的人。 徐娘原本是个十三四岁的伶俐小姑娘,这几十年过去,虽然红奴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闻卿炼制的驻颜丹偷给徐娘子吃,但凡人寿命早有定数,徐娘子纵使容貌老去的速度比寻常人慢,身体却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闻卿月前乔装来访,徐娘子脸上便有死气,不过当时看她面相,起码还有两三年的寿命。 闻卿“嗯”了一声,并不接话,中年男子却似乎已自行将他如此着急赶到风醉居的因由补全了,加快脚步。闻卿与孟极一路跟着,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巷,终于走到了第一座纵跨南北两市的飞虹桥下。 “少爷,这几日人太多,连过桥都要排队啦。”中年人解释道。 纵贯神土九州东西的天水河支流——多因河将鸦青分为南北两市,南市是圆顶毛毡的胡包,北市则有土砖石瓦的汉居,以及瓦舍勾栏等娱乐场所,南北两市除去三座飞虹桥连接,便只能摆渡过河,可谓泾渭分明,两不相犯。 闻卿点头,并无不耐,却忽然察觉到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当即转头向桥西侧望去,只见第二条飞虹桥头,密匝匝盘了好几圈百姓,明明全都翘首期盼着什么,彼此之间却并不争抢,自人群缝隙间,隐约能看见一角群青色粗布衣袍。 群青色道袍…… 闻卿眉头一跳。 “那里卖的什么,怎如此热闹?”闻卿故意问道。 多因河沿岸,往往留出两丈宽的空地,每逢大集,小贩们趁着天还未亮便赶来此处,争抢着客流量最好的位置摆摊。 “可不是卖东西的,他啊,是从什么宗来的道士,可是位能掐会算有真本事的。”中年人感叹。 “玄云宗?”闻卿问。 “哎对!”中年人一拍脑门,比出一根食指,“听说是个大宗门,可他每张符只要一文钱。这明摆着就是来济贫的呀!” 闻卿与孟极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浮现出警觉,孟极鼻头微不可查地抽动几下,却是眉头一皱,先点头,继而缓慢摇头。 ——是制作小鼠的修士,却不是与红奴交谈之人。 闻卿又向那桥头看去,两指并起,凌空画出一只黑色人影,向桥头一指。黑影飘飘悠悠飞到半空,钻进那井然有序的人堆之中。 这是一道追踪术,只要修为不高于闻卿,纵使远在千里之外,只要催动法术,都能知道此人身在何处。 闻卿三指互捏,感受着这道士身上柔和的灵力波动。 元婴境界。 玄云宗。 龟缩多年的正道,终于憋不住要出来了吗? 说话间,三人已经缓步移动到飞虹桥中央,便在此时,前面发生一阵骚乱,听那争吵声音,像是谁家的幼子被路人挤在脚下,闹出了人命。 “死了。”闻卿道。 这声音极轻,然而却不知为何,竟像是投进湖面的石子般,眨眼间荡开一阵阵涟漪。人们听见后,纷纷后退,只怕多生事端,排在闻卿前面的路人却是伸着脖子想凑热闹,不巧一脚踩在闻卿靴子上,将那崭新靴面踩出一道灰色泥印。 “别挤了!” 这一脚却像是踩在孟极尾巴上,只听他大喝一声,拎着那人衣领,拎鸡仔一般将他揪了起来,路人啊啊大叫,人们这时纷纷回望,被这人高马大的疤脸汉子吓得几乎跳起,登时又是一声哄闹。 孟极肩扛三尺长刀,发间饰品叮当作响,此刻又是一脸不耐,任谁看了都要心中惴惴,可他哪管这些人看过来的视线,扒拉开挡在闻卿身前的路人,原本拥挤的桥面竟真被他扒出一人宽的窄道。 “少爷,走了!”孟极道。 闻卿瞟了孟极一眼,坦然迈步,孟极紧跟在后,中年人在最末一路拱手致歉,一时间竟无人敢走在他们之前。 等走到那被踩踏的幼儿旁边,闻卿弯腰在他头上摸了摸,瘫坐在一旁的妇人只是转了转头,麻木地看向他,并无反应。 然而片刻后,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嚎啕—— “我儿,醒了!” 闻卿一抖衣袍,脚步越发轻快。 过桥之后,三人一路北行,等又从一处卖糕点的巷弄里钻出,向东百步,拐进一条青石板路,风醉居所在的朱雀街牌楼,终于出现在眼前。 闻卿从未见过午夜时分这般热闹的朱雀街。 远处的飞虹桥上彩灯粼粼,面前的行脚商眉飞色舞地招徕顾客,引得往来游人连连驻足。而写着“朱雀街”的牌楼下方,两只大红灯笼高悬,烛火透过灯罩,将灰绿的石板也染上一层喜庆。 古琴铮鸣,伴随着叮咚碰铃声,如水银泻地,盖过熙熙攘攘的人声。闻卿与孟极同时抬头,灯火辉煌处,一座三层飞檐的木阁楼融于夜色之中,清幽香茗自阁楼支起的摘窗缝隙中钻出,闻之使人精神一振。 “风醉居。”孟极一转肩头刀柄,念着那阁楼招牌那飞扬飘逸的三字狂草,“阿……少爷,这字好看。” 闻卿眉头一挑,还来不及说话,识海中便闯进了孟极那低沉沙哑的声线: ——“都说字如其人,果然不假。”
第27章 孟极说完,不等闻卿答话,又先行将头撇去一旁,似乎被路边吆喝着糖葫芦的小贩吸引。 闻卿一把拽住这豹那条不老实晃动的尾巴。疤脸汉子错愕回头,黝黑面皮上也不知何时浮起的红,闻卿见状,垫着脚,抬起手,食中两指一弹,“嗒”一声敲在孟极额头。 “小小年纪,油嘴滑舌。” 自从坦言恢复了部分记忆后,这豹便时不时对他说些没头没尾的话,之前在山道上,闻卿问他为何不将尾巴收起,孟极还说“尾巴和我一样喜欢你,不听我话”。 不过任凭孟极如何甜言蜜语,闻卿却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这豹心智随记忆一同被封,虽然化形之后是个成年男子,可本体却始终是只牙都没长齐的幼崽,若是野生雪豹,更是连奶都没断,又能知道什么? 见两人在这边“眉来眼去”,中年人极有眼色地主动拿着玉牌,上前与风醉居门前招揽顾客的门童交谈,门童先是看了看阶下二人,怯怯喊了声“少爷稍等”,转身跑进茶楼大堂。 “少爷,门童去请云儿姑娘了。”中年人说道,“我……” “且去吧。”闻卿挥手,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不等中年人推拒,又继续道,“徐娘子告诉我,令堂缠绵病榻,赵叔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儿,莫再推辞了。” 中年人闻言,眉头一松,躬身再拜,闻卿坦然受礼,又叮嘱他几句“午夜前务必回家”等话,中年人这才告退。 等那青袍终于隐入人群之中,一名身着水田衣的妙龄少女迈着碎步,火急火燎跑了过来,在距离闻卿三步远的位置,还不等站定,便微一福身,脆生生喊了句“少爷”。 闻卿与孟极齐齐转过身,正对上一双溜圆的杏目,只是打眼瞧去,这少女眼圈微红,似乎哭过。 这小姑娘闻卿认得,是徐娘从小拉扯到大的宝贝疙瘩,名叫“水云儿”,是个活泼讨喜的小丫头,整日里笑嘻嘻的,徐娘子总是打趣她“是个开心果变的”。 然而此刻,水云儿脸上却分明挂着抹不去的愁容,便连那两条细长的柳叶眉也拧在一起。她将手中的手帕拧成一团、抖开,又攥在一起,再松开,反复数次,无意识似的,低声嘟囔了一句:“老爷没来吗?” 闻卿将方才与中年人说过的说辞讲了一遍,接着道:“你在为徐娘子的病着急。” 水云儿猛地抬起头来,然而刚眨了眨眼,却又连退两步,想必是被孟极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了。 “少爷知道徐娘病了?” 闻卿点头。 “徐娘的病来的急,连草微堂的朱大夫也束手无策。少爷,敢问老爷……何时来?”水云儿又问了一遍,眼神期许。 闻卿虽然为风醉居“创始者刘云”捏造了一个凡人身份,却又故意将刘云幼年逢仙,懂得一些修真口诀的事传播出去,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在风醉居附近设下几个屏蔽噪音、折叠空间的法阵,也为自己“冒充”刘氏后人时,顺手施展的占卜、岐黄之术找到了合理说法。 而水云儿之所以盼着“老爷”过来,正是因为那位“老爷”每次来到风醉居,徐娘子的精神便会恢复不少,因此她觉得,“老爷”也一定能治好徐娘子的怪病。 闻卿哪能不知道小丫头心里想的什么,答道:“父亲远在幽州,有我也一样。带我去见她。” 水云儿明显不信,却依旧急冲冲引着二人向茶楼后院走。风醉居大堂内热闹非凡,不时有客人挡路,水云儿也不客气,将他们推开便向前挤,竟比孟极还要霸道几分。 “徐娘子害的什么病?”穿过茶楼后门,茶客渐少,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丝竹之声。三人穿过一道拱门,借着假山潺潺流水声的掩盖,闻卿这才问道。 虽说是茶楼,风醉居却有两阁一院,前堂为茶楼,中堂可供客人下榻小憩,后院才是住所。那小院自外面看去,只是一座普通的三进民宅,但闻卿在此处设下空间阵法,就算同时住进百人也不嫌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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