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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子“哎”了一声：“不服老也不行。我这把老骨头累了许多年，也该到入土的时候了，山君，是不是？” 闻卿抿唇不言。 徐娘子单手支起身体，似乎想要坐起来，孟极随手扯来一只腰靠，为她垫在身后。暴瘦至只剩一副骨架的，如今以全身的重量压上去，竟也无法在腰靠上留下半点压痕。 徐娘看着闻卿，两人相抵的十指间，那一缕缕鬼气自闻卿指尖钻出，又没进她的体内，在周身的经脉中转了一圈，又消散于无形。 凡人无法接受鬼气，这样做徒劳无功，可就连孟极也罕见的不曾出声。 片刻沉默后，徐娘子笑了一声，接着道：“山君，老身这病，您能看出是什么吗？” 闻卿拇指摩挲着徐娘子的手腕。 薄薄一层肉皮，透出青黑色的血管，像是血肉都被那层黑斑吞噬殆尽，只留下一根根朽烂的骨头。 闻卿当然知道，这一道道黑斑，与大婚那日，“伏季”幻化出来诓他的鬼咒无异。 “七月初的一个晚上，我曾在窗外看到一只影子。”徐娘子忽道。 闻卿抬眼。 徐娘子悠然吐出一口气：“一身红衣，艳丽至极，我当时便想，除了山君，还能有谁？” 孟极“哼”了一声：“只怕又是个假冒的。” 仿佛这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徐娘子转过头，盯着孟极那难看至极的刀疤脸，竟然没有半点恐惧之色，只是讶然道：“好俊的小伙子。” 孟极双目一亮：“你能看见？” 徐娘子笑着点点头，忽又一顿：“我好像在哪见过……哎，你前几日不是和那群江湖骗子在朱日默家里混吃混喝，怎么现在和山君在一起？从良了？” 孟极登时拉下脸来。 闻卿随口解释：“他是本座的人。” “怪不得。”徐娘子笑着摇头，“哎呀不管啦。那日呀，我本以为山君前段时间没聊够，想要与我夜半酣饮，正自高兴，主动将那影子请进屋中，可谁知他却突然转过身来，趴在我耳边说了四个字。” 孟极催道：“别卖关子，说什么！” 徐娘子掀起嘴皮，喉咙中钻出阴森的冷气：“他说——山、鬼、索、命。”
第29章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长啸，徐娘子松垮搭在身上的皮肉竟像衣服一样，裂成了两半！ 肉皮如一层浸透胭脂的薄纸，于半空之中飘荡。 再看床榻，一团模糊黑影眨眼间膨胀成半人高的肉球，嘶嘶怪叫之中，肉球原本饱满的中央位置迅速塌陷，一颗颗参差獠牙自肉球体内弹出，如扑食的猛兽，向孟极咬去！ “小心！” 闻卿两步抢上，在獠牙刺进孟极脖颈之际，含光一剑刺进肉球下颚。肉球吃痛怒吼，下意识想要闭拢巨口，却被剑柄抵住上膛，只听咯拉拉一阵磨牙酸响，那满口獠牙齐根断去大半。 孟极也在此时反应过来，左臂向前一捞，裹住闻卿腰身，右腿在床榻上一蹬，借着旋身后拧之力，带着闻卿迅疾退出内室。 这一招兔起鹘落，接得极为巧妙，竟像是早就配合过无数遍。 肉球一击不中，并未继续追击，在床榻上剧烈摇摆，似乎想将自己嘴里的短剑抖掉，奈何它一身夺命獠牙，却并未分化出可以抓握的五指，每摇动一次，含光短剑却刺得更深，激得它不住发出尖锐啼叫，竟像是咒骂。 孟极落地无声，带着闻卿原地转了半圈，稳稳停住。 “阿……” 孟极刚要说话，闻卿眼疾手快，抬手捂住他的嘴。 “它没有眼睛。”闻卿识海传音道，“听声辨位。” 两人同时看向那中间龇出参差獠牙的肉球，在那溜圆的表皮之上，两只巴掌大的招风耳正灵活转动，仔细捕捉着屋内动静。 孟极先是呼吸一顿，继而瞳孔微微放大，垂眼看着闻卿的手，嘴唇嗫嚅，轻轻点头。 闻卿将手拿开，不动声色地以指尖搓了搓被这豹鼻息烘热的掌心。 “这颗肉球……若非它有嘴巴和耳朵，倒有些像山河图册中所述‘七窍不通’的混沌。”孟极忽道。 “的确是混沌。”闻卿手掐剑诀，含光短剑受其牵引，始终保持着竖插在肉球口中的位置，既使它不至于立刻死去，也无力顾及闻卿二人。 “天地灵气匮乏，不少异兽为自保而主动堕入魔道，其形貌与之前大相径庭，你不认得也正常。” “我只知道许多异兽都因几百年前的天地浩劫陨落。混沌兽好吃懒做，悟性又低，竟能存活？” “死了。” “死了？” 闻卿点头，指向床榻上不住哀嚎啼哭的黑色肉球：“死后怨念不灭，化为鬼魂，却又受吞噬的本能驱使，吸食凡人血肉、生吞其魂。若遇上喜欢的肉身，更会留其性命，缓慢折磨……如此数百年，修炼成了这副模样。” “混沌连脑子都没有，怎会有灵智？” “堕魔之后，有。但多不过三岁稚童。” “它修炼几百年，还不如你一只幼崽。”闻卿补了一句。 孟极：“……” “咯咯异响、只见血水不见人影，水云儿口中的脏东西，极有可能是这混沌夜间觅食时闹出的响动。”想到此处，闻卿皱眉，“只是徐娘子身上的鬼咒，又是从何处来？” 孟极甩甩尾巴，好脾气道：“咱们将它绑住，问问它。若它不说，就将它杀了。” 闻卿摇头：“混沌兽没脑子。” “嗯……嗯？” “它听不懂威胁。” “那更好办，直接杀了。这东西嘴巴连着肠子，一剑捅进嗓子，它也就离死不远了。我吸引它注意，你趁机催动双剑，一剑结果了它。” “不行。”闻卿再次摇头，“会伤及徐娘子魂魄。” 孟极指向飘飘悠悠落在地上的徐娘子人皮：“她早就死了。” “还有救。”闻卿并起两指，在空中画出一道蛇形符印，落在地上的人皮轻飘飘飞起，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飞来，被闻卿抓在手中，小心叠好。 “阿卿……” “本座曾为徐娘子算过命数，她有九十五年寿元，如今还差两载。” “你怎的……” “本座欠她的。”闻卿断然道。 孟极既没问欠的什么，也没问为何而欠，只是沉默片刻，点头：“那该如何办？” 闻卿抬眼看向这豹坚毅双瞳，在识海中缓缓吐出两个字：“却邪。” 正是先前在山神观中，闻卿为驱除孟极身上黑气而施下的术法，亦是玄云宗不外传的驱邪术法。 孟极双目一亮：“我当时便觉得熟悉，果然是玄云宗道法。你竟会？” 闻卿点头，随口扯道：“偷学的。”并指点向内室，鬼气受其牵引，捻作一条细线飘至床榻前端，在内室正中位置停下，围成一个圆环，“本座会在那处设下阵法。但却邪术施法时动静太大，在此期间……” “我来吸引它注意。”孟极道，随即抖开衣袍，脚尖一点，向前掠去。 那混沌兽原本正因疼痛而不停颤抖，此时听见响动，发出一声志在必得的长啸，张开大嘴，身下化出两条纤细肢体，将笨重肉身撑起来，向孟极弹射而来！ 孟极身上化形术已被撤去，左右腾挪间只显矫健飘逸。就在两者即将接触之际，只见那道藏青身影微微一滞，随着一声低喝，孟极竟凌空旋身，如梭子般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度，轻巧躲过混沌冲击。 “嘶——”混沌再度咬空，已被激怒到顶点，肉球上分化出十条细长鬼爪，向孟极抓去。 “后面！”闻卿大喊。右手剑诀一指，子午长剑锵然出鞘，躲在暗处企图偷袭孟极的鬼爪被齐根削去。 “好阿卿！”孟极笑道，旋身出腿，踹开另外两只鬼爪，落地的瞬间改为单手撑地，双腿在空中横踢，只听“嚓嚓”数下断折之声，继而一道怒极嘶吼，混沌“咚”一声摔落在床榻，再看地面，竟遍地残肢！ 闻卿不由得在心中叫了一声好。 知道混沌不是这豹对手后，他盘坐在地，吟诵起却邪咒语，无数缕青黑鬼气自身后展出，如一朵墨黑牡丹缓缓绽开。内室之中，残肢堆叠的地面，也同时亮起一道圆形阵法。 混沌毫无所觉，还想分化，却被孟极一脚踹下床榻，在地上滚了两滚，正要张口撕咬，孟极拔出混沌口中含光短剑，剑光一闪，短剑被他倒持在手中，剑尖朝外，虎口卡在剑柄一寸处，攥拳，抡臂，狠狠砸下！ “咚——” 孟极双拳齐出，招招到肉，眨眼间，已将混沌打得满地碎牙。 混沌“呀啊”怪叫，奈何它被孟极双腿紧紧夹住，根本动弹不得，刚要张嘴反击，又被拳头打得歪向一旁，不多时竟然瘪了下去，一股浓稠液体自身下缓缓流出。 整座内室顿时腥臭扑鼻。 雪豹嗅觉灵敏，混沌身上臭气对他而言，不啻于将鼻子浸在便溺桶里。受这臭气所激，孟极拳势忽然滞涩，鼻头一抽，扭头打了个喷嚏。混沌“吱呀”一声怪叫，身体如充气般再次鼓起，两只藤条般的长腕觑准时机，一左一右向孟极抓去！ 风声呼呼，眼见就要拍在孟极头上，便在这时，却邪阵成，闻卿厉喝一声“躲！” 袖中鬼锁齐出，孟极同时后仰，手臂卷住鬼锁两端，被闻卿瞬息扯回身旁。 内室正中，布满密文的阵法缓缓转动，青黑鬼芒大盛，自阵法内部射出无数带状锁链，将再度弹起的混沌牢牢捆在原地。 闻卿双手齐推，鬼气结成一枚太极阴阳符印，挟猎猎罡风，向被困在阵中的混沌稳稳压去！
第30章 “吱呀”一声，内室的摘窗被支起一半，凉风寻着缝隙，钻进这间密闭已久的小屋，混沌兽死后液化，留下的满屋的腥秽终于淡去了几分。内室床头，跳跃的烛火似乎也被这秋风所扰，扑闪两下，即将熄灭，却被一双苍白的手及时护住。 一灯如豆，却足以照亮床榻上之人的枯瘦面容。 徐娘子侧卧其中，双眼紧闭，呼吸虽然微弱，却舒缓绵长，闻卿捏起她的右臂，三指搭脉听了片刻，紧绷的唇角终于有了一分弧度。 “好了？”孟极问。 “嗯。”闻卿替她掖好被角，看了孟极一眼，向外堂走去，然而刚迈出一步，没来由的双眼一花，脚下也像是踩在了棉花里，险些扑倒。 “阿卿！”孟极两步抢上，一手扶肩，一手揽腰，二话不说将他按在外堂的红木太师椅上，“哪里不舒服？” 闻卿嘴唇翕动，刚想说一句“无碍”，下意识觉得不对劲，睁开眼，孟极那双苍青豹瞳几乎快要贴到自己脸上，瞳孔溜圆，闪着幽幽绿芒。 见他开口却不说话，孟极眨眨眼，直接将鼻尖凑了上来，反复嗅闻着他的唇角：“怎不说话，头晕？没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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