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卿看向孟极,先是扫了眼这豹颈间淡粉色的伤痕,视线又不经意下滑,盯着他胸前那滴将落未落的汗珠。 自从刚刚随口夸了孟极一句身手不错,这豹就似乎有意在他身前蹦跳,一路掏鸟爬山,竟是一刻也不得消停。闻卿最初还赞赏几句,到得后来连嘴皮子都动酸了,心知自己越说话,孟极便越闹,索性不理他。 孟极果然安静了一阵,但也仅仅是一阵,便喊起了热。 这倒不是撒谎。雪豹这一类生在高山之中的猎食者,为适应苦寒环境,自身皮毛的确会比寻常猛兽厚实不少。昆吾地势虽高,却也比雪豹起源的阳帝山矮了起码五百丈,而越向山下走,温度便愈高,这对于凡人来说微凉的秋夜,对于血热皮厚的孟极而言恐怕便像盛夏了。 闻卿拿他没辙,只能把孟极原本的那件圆领长袍改成交领,给他解开胸前纽扣。孟极得寸进尺,又将里衣脱去,赤着半片胸膛,故意露出闻卿为他戴上的项圈,在山间小道招摇来去。 不过,看着这像是脱缰野马般在林中不住穿梭的孟极,闻卿不得不承认,这豹从头到脚,都极为赏心悦目。 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闻卿随手将汗珠擦去,眉头一挑:“怎么?” 闻卿立刻收回目光,一指两人面前那青黑牌坊:“山门以外没有禁制,不比山神观内灵气温和,你……” “阿卿担心我。”孟极笑道,“方才在那群猴子面前,你还说我是‘娘子’。你便是承认了,我二人是道侣?“ “那是山魈。”闻卿道。 孟极一愣:“什么?” “山魈与凡人口中的猴,并非同种走兽。”闻卿认真道,“山魈生性凶猛好斗,像方才那样规模的山魈群,连豺狼虎豹都要退让三分。你没有受伤,全是那黑毛不懂指挥。” 点到为止,闻卿率先穿过山神观结界,手捏剑诀,夜色中只见粼粼水光一闪,那分为长短双剑的子午含光剑便出现在他面前。闻卿足尖轻点,踩到长剑上,转身一指那悠悠飘在半空的短剑:“上去。” 山门禁制里,孟极摇头:“阿卿,我,怕高。” 闻卿不信:“雪豹一族驭风之术三界闻名,你怕高?” 孟极点头:“怕。” 闻卿再看他一眼。 这豹不知何时,头顶竟钻出了两只半圆的毛绒耳朵,向后背去,紧紧贴着头顶,那条偶尔乱甩的长尾也缩在两腿之间,紧张地蜷曲着,见自己看过来,苍青双瞳更是紧缩成一条线,缠满恐惧之色。 竟真的…… 闻卿长叹一声,前踏一步站在子午长剑剑尖部位,指指自己身后位置:“上来。” 话音未落,孟极便一步跃上,极其熟练地将两臂搭在闻卿腰间,下巴抵住他的颈窝:“好了。” 那声音从孟极胸膛发出,闻卿只觉后背也被震得发麻,低头看去,这豹的尾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卷住了自己的腰。 闻卿:“……” 孟极:“嗯?” 早该知道这豹是在装怕。 闻卿唇角一绷,再不想搭理这豹,剑诀一掐,剑啸声中,那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化作玄光,向昆吾山脚飞去。 * 子午剑意如水,虽在半空,仍有浩渺剑光,将两人脚下那被夜色笼罩的山林照亮。 秋夜冷寒,地面挂起一层莹白霜华,又被子午剑剑芒拂过,泛起柔柔白晶。风声柔顺,秋蝉嘶哑,偶尔自天际飘落一二雪花,拂在脸上,化作水珠。 凡人提之色变的鬼居昆吾,在如此静谧深夜,却泛滥着茁茁生机。 “昆吾,很美。”孟极赞道,“凡人有眼无珠。山川有灵,若你真是穷凶极恶的鬼,昆吾又怎会这般生机勃勃?” 闻卿嗤笑一声,手中鬼气涌动,脚下山峦一阵诡异翻涌,眨眼之间,脚下秋意尽褪,景色随之陡然一变。 死气自龟裂的土壤中丝丝缕缕向外溢出,蜿蜒着缠绕在每一颗扭曲的树干上,焦黑的枝条如将死之人的手爪,根根竖起,挣扎着捅向夜幕。除去耳边呼呼风声,竟一丝鸟叫虫鸣也不闻。 “这是……” “死蜮。”感受到紧贴着后背的胸膛里那颗心脏跳动骤然变缓,闻卿随口答。 背后半晌没有动静,闻卿双指一捏,云浪翻滚中,昆吾又恢复如初。 “怕了?”闻卿笑道,“你的主人实在是世间罕见的恶鬼,早就将这山中灵气吸食殆尽。” 说罢,闻卿随手召来山岩间堆砌的枯骨,骨架已有石化迹象,参差交错的残骸中,依稀能够辨出这曾经是头体型壮硕的狼。 两指在那狼骨天灵盖一点,一缕极淡的魂光升起,被闻卿随手捉住,捻成荧荧光点。 谁知孟极却突然笑了起来,鼻尖一拱,蹭着他的耳垂:“我只知道若是恶鬼,见到这魂魄定会饥不择食地吞入腹中,你却肯耗费鬼力给这狼尸安灵。你说我蠢,你便聪明?” 闻卿忽然一顿。 倒是忘了这豹虽然心智被封,却记起不少修真常识,甚至比自己懂得的术法咒语更多,又怎会认不出他方才超度残魂使的轮回术? 孟极又道:“天道崩塌久矣,山水这种灵气馥郁之地自然首当其冲,恐怕若没有你在,昆吾早就崩塌成一座死山。阿卿,何必装恶人?” 话多。 闻卿不禁感叹。不仅话多,还粘人,不像一身傲骨的豹,反倒像离了窝无所适从的狼崽子,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要蹭着抱着。 见自己不答话,孟极便料定猜对了,又在他耳边嘀咕些“凡人忘恩负义”、“只有我知道你好”、“你有我就够了”诸如此类的话,连三岁幼童听了都嫌幼稚。闻卿不欲理他,急催鬼气,子午剑呼啸声中,草木飞速倒退,被扯成一条条枯黑线团,抛至身后。 御剑之术瞬息千里,不过眨眼,二人便自那蔼蔼烟云中穿行而出,冷风渐暖,子午剑如离弦之箭,掠过昆吾山黑白分明的雪线,飞向山下人气鼎盛之处。 疏勒六州地处神州西北,地势险峻,海拔也高,又因紧邻常年覆盖冰雪的极北之地——青摇之巅,六州北部大半土地都不适宜人居住,因此疏勒百姓绝大多数都聚集在南部。 而这六州之中,又属池崖州地势最缓,土壤亦比其他五州肥沃,因此十之七八的百姓全都定居于池崖州境内,安王选择池崖州举办八方大集,也的确合理。 尤其是数十年前,闻卿以移山填海术将昆吾这座孤山搬至鸦青县后,池崖州比之那首邑喀什州还要热闹三分。 待到二人飞至距离山脚还有数十丈距离,不需神识刻意探查,便已能听到鼎沸人声。眼下已经亥时过半,就算是从前“丰收集”举办时期,此刻也早该收拾摊位,回家抱着妻子暖炕去了。而眼下这般热闹场景,不光红奴没见过,便连闻卿也不曾经历。 “果真热闹!”孟极在他耳边感叹,语调之中难言兴奋。 眼见不远处星火点点,闻卿当即驱使子午剑向下降去,停于山脚一处破庙外。 “还记得你我的身份是什么?” 闻卿双手在孟极脸上抹着,这豹的五官便像面团一样,被他揉得扁平——正是修士入世时最常用的易容术。 闻卿皱眉思索片刻,把孟极捏成了一个方脸虬髯的中年汉子,一道刀疤从左眉骨横贯至右颌,粗重双眉斜飞入鬓,额心一道川字皱纹,然而就算五官平平无奇,却也难掩孟极本身这宝石般的璀璨双目。 “你是风醉居的少掌柜。”孟极闭着眼,嘴角扬起,不时发出一声舒服叹息,“我是你的护卫,我……我叫什么名字来着?” “没名字。” “那你如何叫我?” “‘喂’。” “嗯?” “就叫‘喂’。”闻卿左看右看,总觉得孟极不太协调,把他的鼻梁捏高,给孟极幻化出一身墨灰色短打,问道,“还记得答应本座什么?” “不说话,不乱碰,不打人。听你的。” 闻卿“嗯”了一声算作应答,但仍旧觉得孟极身上哪里不对,思来想去,幻化出一柄三尺直背刀,叫他扛在肩头,虽然还是不满意,却也不想再在此处耽误时间,“风醉居有本座的眼线,你我可以先去那里看看。但无论如何,切不可动粗……” 闻卿还在叮嘱,手腕却被孟极攥住,只见这虬髯汉子颇为潇洒地扬起唇角,一双苍青眸子盈满笑意:“你放心,我不动手打凡人。” 嗓音沉沉,又隐含金石鸣响,极为好听。 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闻卿“嗯”了一声,在孟极喉结上一捏。 孟极粗眉怪异拧起:“你做……” 话未说完,便陡然停住,孟极似乎难以置信,捏着自己的嗓子:“阿卿我……” 那声音沙哑粗粝,直像老鸦乱叫。孟极这下如梦初醒,大呼后悔:“你说的乔装,竟是这样?” 说完,那粗犷五官又是一阵扭曲,似乎极为不忍再听这难听的嗓音。 “这便好了。”闻卿满意笑道,随手甩给孟极一面铜镜,又在自己脸上一抹。 闻卿原本英朗俊美的脸皮诡异蠕动起来,竟像有数不清的虫蚁在皮肤下面爬行,再一眨眼,蠕动停止,出现在孟极眼中的俨然是个唇红齿白,看相貌不过十六七的小公子。 闻卿一抖双臂,身上那件银红道袍消散为一团鬼气将他裹住,黑雾化作无数双灵巧鬼手,在闻卿身上轻柔摸索,不过片刻,便化作一袭雪青直裰,以玉革带勒出纤细腰身,环佩叮当。一件银色出锋狐裘斜系在肩头,双手捧一白玉暖手炉,烟云一缕,牡丹花香袅袅。 闻卿迈着八步,金银捻线的流云靴偶尔自袍底钻出,走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停下,微微侧过头来,一掀嘴皮,斜睨着愣在原地的孟极:“还愣着,等本公子请你走吗,呆头?” 孟极勉强将自己从那铜镜镜面中扯出,又是一愣。 月影下,从孟极的角度只能看见闻卿那张犹带稚气的侧脸,眉头斜斜拧起,满脸不悦,竟真有富家少爷的几分纨绔。 这可真是…… 孟极摇头,忽又轻笑一声:“来了,少爷。” 作者有话说: 孟极:我怕高。 闻卿:(怀疑) 孟极:(可怜巴巴) 闻卿:(抱住豹豹) 孟极:(心满意足)
第26章 破庙原本在昆吾山麓西南侧,尚需向东南再行十里才能望见鸦青那两人多高的城墙,然而两人出得庙门,不过转了个弯,那南腔北调的吆喝声便灌了满耳。 往日里早早便陷入一片沉寂的鸦青镇,此刻城门大开,支着帐篷的摊位已从城镇的摩格朗主街向外一路延伸至昆吾山脚。 灯火盈野,人声嘈嘈,直如白昼。 穿过城门,便是足可四马并行的主路,孟极站在指示标牌前,食指点点两人所在的位置,粗声粗气地笑道:“摩格朗,这是街道的名字?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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