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齐行之解封,到孟极蹿入殿内,不过眨眼,便连齐行之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等看见闻卿被一个蜜色皮肤的俊朗青年抱在怀里,这才彻底愣住,一句“孟极”刚要脱口而出,袖口又被亦真扯住。 “他叫楼寂。”亦真机智地眨了眨眼,“我和你说过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替身。” 齐行之眉头一跳,打量了亦真一番,而后也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闻卿已被亦真自房梁上抱回地面,身下铺着一张毛毯,腹部的匕首已被拔去,血色凝在道袍上,僵成一团墨莲。玉冠斜挂,长发散乱,唇角血迹未干,淋漓到颈间。 自认识这倔强鬼以来,孟极还从未见到过他这般狼狈模样。就算前几日闻卿肯将这百年来一直紧守的秘密告诉他,待他却也始终若即若离,不叫他看见那里子里的脆弱,像只真正的鬼,看得见,却摸不着。孟极总想将闻卿外面披着的这层伪装的皮扒下来,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可又宁愿自己看不见。 似乎听见殿内响动,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墨染的眸子看过来,眼角带笑,满堂溢彩。 孟极只听得见自己心咚咚擂鼓的声音。 “阿卿,怎么样?”孟极让他斜靠在自己腿上,一手握着闻卿指尖。 “死不了。”闻卿笑道,屈指勾了勾孟极的手心。 “你的道行……” 顿了顿,闻卿轻声笑道:“就算恢复不了,不是有你?” 孟极垂头,将他拥在怀中,鼻尖在闻卿颈侧反复磨蹭,直到那处皮肤被自己蹭得起了热,才深吸一口气:“我还以为……” 声音依旧是抖的,带着深深的后怕。 “蠢豹。”闻卿笑骂一声,“连心契下,你不死,我便不死。再者……” 闻卿声音一顿,手按在孟极胸膛,将他推开些许,“我若死了,鸦青众人,还有的活?” 孟极听出闻卿语中责备,知道他怪自己轻动杀念,只冷笑一声:“是非不分,善恶不明,恩将仇报,他们该死。” 闻卿未置可否,只是轻声道:“你不该为了我杀人。” 虽然孟极并不后悔杀了二宝与赵喜,却又不想闻卿再为此事生气,只是梗着脖子,“嗯”了一声算作知道,便又岔开话题,指尖搭在闻卿小腹:“还疼吗?” 闻卿摇头,转而看向殿门外徘徊的两道身影:“多亏了二位仙师。” 齐行之原本与亦真揣着袖子,惴惴不安地等在殿外,直等闻卿叫他们,这才刚忙迈进门槛,出声叫了句“师兄”。 闻卿脸上笑容渐退,扶着孟极手臂坐直身体,向那面生的道士遥遥一拜:“本座与仙师未曾谋面,当不起‘师兄’二字。” 齐行之脚踏四方步,走上前来,立掌于胸前,向闻卿略一点头:“玄云宗弟子齐行之,见过山君。” 闻卿点头:“两位仙师来得巧,若是再晚一刻,怕是只能给鸦青百姓收尸。” 惊这一提醒,孟极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扭头看向两人:“的确巧。” 不早不晚,在阿卿遇刺之后,又在他大开杀戒之前,似乎就是在等着一个绝妙的时机出手。 “谁像你一样,天天盯着山君瞧!”亦真不躲不闪,梗着脖子呛道,“我若不是闲来无事起卦,也算不到山君今日劫难,巧的是齐师兄也在今天赶到,若是没有他的秋水剑载着我,我到的只会更晚!” “反倒是你!”亦真气急败坏道,“你怎么这么马虎!你可是一只雪豹,怎么能闻不到童子尿骚的味道,还叫山君被人捅了丹田!幸好山君躲了一下,丹田没被完全刺破,不然也许就真的、真的……” 亦真骂人的话倒真是花样百出,孟极左耳进,右耳出,反复观察着二人脸上表情。亦真心思单纯,想哭就哭,该怒便怒,自然是装不出来的。但齐行之这家伙是初次见面,方才又在外面说了那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虽然孟极看不出他有任何心虚之意,但总觉得这人也像那顾南星一般,心思杂,城府深,看不透。 渡劫境界的人修……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想到这里,孟极又垂头看了看闻卿,闻卿也读懂他的心思,低声道了句“无碍”,双臂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挂在孟极身上。孟极抱起闻卿,大步流星便向殿外走,一时踏得尘土飞扬,在经过齐行之与亦真身旁时,鼻子一酸,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哎,干嘛去!”亦真挡在殿门处,两臂展开,拦住孟极去路,“我还没骂完呢!你说你,若我不赶过来,你是不是真的要血洗鸦青镇?你脑子里除了杀人,到底还有没有……” 孟极:“阿卿要回家。” “……”亦真一噎,片刻后又瞪起眼睛,“山、山君伤重未愈,鬼修真身受损,此时不宜外出!老实待着!” 说完,又拽了拽齐行之衣袖,“齐师兄,说句话啊。” “啊……”齐行之原本盯着闻孟二人,不知在想什么,被亦真这样一拽,反倒连心绪一道被扯了回来,“山君,丹田之伤虽不致命,想要完全痊愈却难。师弟方才只是为你草草处理伤口,况且以山君现在的身体状况……正午阳气鼎盛,此时外出,实在有百害而无一益。” 闻卿眉头一跳。这齐行之言语含糊,莫非已经看出对自己牵制最大的,并非丹田之伤,而是那刺透周身脉门的情丝绕? “阿卿?”孟极低声询问。 齐行之又道:“我已在此处布下结界,百姓暂时进不来,眼下此处,比昆吾道观更安全。” 闻卿轻叹一声,指了指那殿内被亦真打扫出来的唯一一块空地:“那便在这里,等到日落吧。” 孟极皱眉,眉头刚刚扬起,闻卿便竖起一指,抵在他唇上:“我正好有事,要与两位道长相商。” “……”孟极登时泄气,抱着闻卿,也不客气,大马横刀在那兽皮上一坐。 那原本是只两人高的罴兽,皮毛展开,足可坐下五人,孟极却一人全占了。齐行之与亦真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只以衣袖扫出一片空地,坐在孟极对面。 孟极两腿岔开,让闻卿靠在自己胸膛,视线在闻卿身上一扫,又解开外氅,披在闻卿身上。闻卿按住他手,孟极却指了指他腹间那道撕出一尺长的裂缝,已经透出中衣,抱着时还不显,此时坐下,却颇为不雅。无奈之下,闻卿只得让步,身上挂着皮毛大氅,身后枕着孟极胸膛,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玄云宗师兄弟。 ——相隔五百年,清静峰长明真人坐下师兄弟三人再聚首,却是一个伤重,一个垂头盯掌心,一个以手指在地上画圈,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憋了满肚子话,却谁也不肯先开口。 又或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然而,气氛虽然尴尬,四人之中,孟极却浑然不觉,只管看着闻卿,右手心始终覆在闻卿小腹,以妖力为他烘着那处尚未愈合的伤口。炽热妖力丝丝缕缕润进丹田,将闻卿全身经脉都浸得和暖,不多时,那一惯苍白的脸,竟浮现一丝血色。 正午既过,日头便落得飞快,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斜照进殿内。破庙多年无人修缮,窗纸早已破损,那光束侧着扫进来,惊得无数细小灰尘上蹿下跳,仿佛无声的舞蹈。 “亦真。”闻卿忽然开口,殿内尘土也恍若被惊动,在那束光里打着旋飞舞。 “啊?”亦真愣愣抬头。 “本座记得,你要与鬼面将军南疆,为何现在在此处?”
第147章 聚散 2 “啊……”亦真回过神来。 七日前,几人分别后,闻卿便与孟极一直待在昆吾道观,直到今日徐娘子出殡,才特意下山。而这几日间,闻卿整日不是逗弄孟极,便是指导五鬼伥修炼功法,无瑕他顾,因此并不知道亦真与霍峰的动静。 “我本是要去的。”亦真垂着头,指尖仍在地上画着圈,“山君离开之后,黑虎大哥他们也要走,我便为他们送行,一不小心喝多了,再醒来……” 再醒来,睁眼只看见霍峰将军守在他榻前,告诉他,自己已经点将完毕。沙暴当日,霍峰带领火狼营两千九百一十八个活人出城,而那日来寿庄报道的,则是两千九百一十八只尸,一个不少。 “霍大哥说,他在我睡着时,偷看了不少与火凤的记忆。”亦真声音沉沉,“他说他想通了,从前只知道这天地间,人是主宰,直到死了之后,才知道这山川海阔,竟有三界四族。梁旭死了,国虽破,这三界中的人呐妖呐却不受什么影响,可见那所谓‘天子’也不是‘天子’,只是凡人。凡人萧治杀了凡人梁旭,这是凡人间的仇恨,他作为尸族,不能插手。” 闻卿点头,看来这霍峰脾气虽暴,转世之后却好歹做了二十余年的“人”,比孟极要懂得转圜。 “他还说,男儿若立于乱世,当携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但现在天下既定,大淼立朝百年,百姓也安居百年,他若因一己之私杀了皇帝,以致天下大乱,那就是千古罪人。我就问他,那他现在想做什么呢,他说……”(*) 亦真滔滔不绝,事无巨细,连霍峰召集部将后如何搔脑袋想对策都说了一遍,直到齐行之轻咳一声,以肘碰了碰他,亦真看见孟极正无聊地以尾巴蹭闻卿的脸时,才“哦”了一声,道:“火狼营诸将也不想再打架,霍大哥索性向齐师兄要了一张可以隐匿行踪的符咒,我又在寿庄附近重新设下结界,火狼营大军暂时在鸦青沉睡,不走了。” “沉睡?”闻卿捏着孟极尾巴尖,低声重复。 亦真点头:“火狼营中,许多人想要转世投胎。但人一旦成尸,只有死路一条,霍大哥不愿信,已经打定主意踏遍三界,求个转世投胎的法子。” 闻卿“嗯”了一声,转而看向齐行之:“早闻戏文中‘秋水剑’齐行之天纵英才,芝兰玉树,如今一见,风采更甚。” 这位前世师弟,现在已经变成玄云宗的首席弟子,风头正劲,却半点不显骄矜,此刻见他望来,笑道:“山君和师弟这般相熟,与我却这样见外,我可要妒忌了。” 长明真人座下弟子虽然数以千计,但真正行过拜师礼,入内门修行,受长明真人言传身教的,却只有闻卿、齐行之与亦真三人。因此闻卿被构陷为魔族奸细之前,他们师兄弟三人原本亲密无间。 然而说完此话,似乎不想闻卿为难,齐行之落寞神情一闪而过,又迅速岔开话题:“师尊已持玄铁令,征兆正道各宗出山救世,师尊正在筹划,将在蓬莱仙岛举办一次祭天大醮。” 闻卿抬眼,正对上孟极看过来的目光。 孟极:“你是想叫阿卿也去,再被你正道人士诛杀一次?” 齐行之连忙摇头:“不知山君可曾听过,蓬莱仙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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