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人影被踩在脚底,二宝披头散发,形容竟比闻卿更像一只鬼。 “阿极,别杀……”闻卿扯起嘴角,踉跄着脚步向孟极走来,然而后面的话尚未说出口,原本凝实的身体忽然变得透明,身体向前一扑,栽进孟极怀中。 孟极横抱闻卿,目眦欲裂,见那二宝仍在不住喊着“杀了鬼”,抬腿将他踹向一旁,轰——一声,路旁云杉被二宝拦腰撞断,锣鼓与唢呐声终于一断,众人似乎这时才发现此处动乱,惊惧地转过头。 “山君!”水云儿尖声叫了起来。 “滚开!”孟极一声喝退想要扑过来的水云儿,抱着闻卿,推开挡在面前的众人,闪身钻进破庙。 破庙虽然四处漏风,但那尊泥像好歹立在原处,多少能挡去几分正午的阳气。孟极跪在地上,将闻卿平放在膝头,双手在闻卿丹田处比划许久,正要下手去拔,然而一股淡淡的臊气,钻进孟极鼻尖。 孟极指尖点在那匕首上,只觉一股湿凉触感,拿到鼻子底下一嗅,脸色登时变得铁青。 童子尿。 孟极的视线一寸寸挪到那柄几乎没入刀鞘的匕首上。 或许都算不得是匕首。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废弃刀片,以麻布缠住最窄的地方勉强算作刀鞘,布头包不住的地方,便明晃晃露着铁锈。 就是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刀片,当当正正,比剑还利,准确无比地刺在闻卿丹田,无情搅碎着那稀薄的鬼气。 “阿卿……”他以为自己是冷静的,然而那声音刚到唇边,便打着颤冲了出来,孟极紧紧咬住后牙,不叫声音再泄出一丝一毫,单掌抵在闻卿后心,丹田飞转,将妖力灌进闻卿经脉。 “马上、马上就不疼了。”他贴在闻卿耳边,不知是在安慰闻卿,还是安慰自己。 “不疼了”。这几日来他听见闻卿说过无数遍,说得云淡风轻,就像闻卿平日与旁人说话时的模样,唇角带笑,眉头舒展,爽朗清举,仿佛天大地大,什么都不值得被他放在心上。可闻卿却忘了,连心契下,五感共通,不论酸的、苦的、疼的,只要孟极想,他都能感同身受。 鬼气卸了闸似的四溢,道袍也被染得一片深黑,冰凉的血在浸透闻卿衣袍之后,又贪婪地,蛇似的爬上孟极的衣服,苦涩发腥的血,粘稠冰凉的血,不要命地自小腹向外冒,很快在身下聚成一滩。 但孟极不敢拔出匕首。 那匕首刺得地方太过精确,正好抵在丹田正中,若是不管不顾将其拔出来,只怕那丹田鬼气立时倒流,冲撞体内经脉。而闻卿四处大穴本就被情丝绕淤堵,再经这鬼气碰击,轻则经脉尽碎,形同废人,重则血脉崩裂而死。 然而若是不管…… 闻卿双目紧闭,汗珠细细密密地自额头滋出,孟极覆手上去,只觉那额头冷得像块冰,可指尖刚沾上皮肤,又觉得烫得吓人,迅疾撤了回来。 怎么可能不疼? 手腕、脚腕被情丝绕穿透,鬼气运行不畅,已然形同废人,毫无保护的丹田又被沾了童子尿的锈刀刺穿。 怎么可能不疼! 孟极一拳砸向地面。荒废多年的土庙,地面青砖早已碎得不成样子,此刻被他一拳砸上来,吱嘎一声,化成齑粉。 那门童明显神色有异,他方才为什么要听阿卿的话,让二人独处! “咳……”闻卿忽然极轻地咳了一声,双目缓慢地滚动片刻,睁开一条缝,指尖微屈,似乎想要推开孟极,然而手臂刚抬到一半,便又无力垂下,“停、下。” “醒了?”孟极看了闻卿半晌,竟挤出一声笑,“阿卿、阿卿……” “不疼……”闻卿眉头微抬,也跟着牵起笑。 “好,不疼。”孟极喜急,声音里便又带上了几分颤音,看着闻卿愈发苍白的嘴唇,他轻轻握起闻卿指尖,再催丹田,强行榨着自己体内的妖力,“先用我的扛一扛,等太阳落山,我带你、带你回家。” “家……”闻卿嘴唇翕动,似乎不解。 “回昆吾,回我们的道观,再不管这人间烂摊子。”孟极额头抵着闻卿肩头,丹田之中的妖力已经被他榨干,火辣辣地开始疼起来。 “不要、浪费……”闻卿冰凉的手按在孟极小腹下三寸,缓缓摇头,“我、不疼……” “我也不疼。”孟极道。然而以他炼气的微末修为,丹田妖力怎经得起他如此浪费,不过片刻,经脉便已干涸,再榨不出半滴妖力! 闻卿刚刚睁开的眼睛,便也缓缓闭上,身体越来越淡,像掉在水中的墨,几乎随时都要消散。 “阿卿!”汗珠自额角噼啪落下,慌乱中,又瞧见闻卿小腹处不断向外涌的血,孟极恨不得以自己来替闻卿受过。等等,鬼,他差点忘了闻卿是鬼! 孟极抬腕一咬,吸满一口热血,掐着闻卿下颌,将血喂了过去。 鬼修是冷的,连嘴唇都冷得彻底,一口热血渡进闻卿口中,不待咽下便凉了下来。孟极小心撬开闻卿牙关,拇指揉着闻卿喉咙,等他终于咽下,再次抬手咬上自己的手腕。 然而直等左右两手遍布牙印,却再吸不出半点血来,闻卿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此时此刻,他倒真的恨不得闻卿是只穷凶极恶的吸人精血的恶鬼,他这一身精血,便是叫阿卿全吸了,又有什么不可! 破庙之外,一声唢呐奏鸣,紧跟着数声怒斥,见缝插针钻了进来: “魔头!你为恶疏勒百年,强娶幼女,害死徐娘,还敢现身,今日便叫你伏诛!” “恶鬼伏诛!” 破庙之外,叫骂声愈嘈杂,间或一两声水云儿的哀哀哭求,然而早已知道那“刘氏后人”真实身份的百姓哪管得这许多?怒骂着徐娘与水云儿为虎作伥,接着传来两声清脆巴掌声,继而是水云儿惊叫“山君快逃!”,便再没了声息。 轰隆一声,破庙大门被众人齐声吆喝着推倒,脚步声越来越近,有几个性子急的,已然蹚着碎石冲到殿前,却被那倒塌的泥像拦住去路,只得站在殿门外破口大骂。片刻后,百姓越聚越多,众人七嘴八舌,半盏茶工夫不到,已清出半人宽的小径。 “阿卿,你不叫我打人,但今天,是凡人欺人太甚。”孟极额头青筋尽显,一拳砸向地面。 东南西三面墙外全都有人把守,殿门又即将被清干净,破庙空空荡荡,连个能藏人的地方都没有,根本退无可退。 他与闻卿一个妖力耗尽,一个身受重伤,若是叫村民攻了进来,他受伤倒还好说,可闻卿却禁不起半点折腾。闻卿护了疏勒百年,到头来却落得这样下场,是可忍,孰不可忍! 念头既定,孟极化作丈余的雪豹原形,将闻卿衔在口中,四爪轻盈一点,已然跃上房梁,小心翼翼让闻卿躺在梁上,又跃回地面。 四爪落地的瞬间,那双苍青豹瞳之中,已然蒙上一层血色。 “吼——” 雪豹仰头怒吼。 与虎、狮不同,雪豹一族,因舌骨硬化,并不能发出低沉吼声,就算盛怒,也只能发出类似于嘶嚎的吼叫,其声凄切似鬼,就算远隔百里,也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便是这声诡异兽吼,殿门外,叫骂声陡然一停。 “什么声音?难道还有一只鬼?” “雪、雪豹?”鸦青镇中,以打猎为生的猎户不少,因此虽然只听见这一声嚎叫,却已吓得胆寒,“是雪豹!” “别胡说,雪山之灵怎可能出现在这里?”其他人明显不信,催促着众人再挖。 “方才那护卫抱着恶鬼躲在这里,哪里来的雪豹?”有人道。 “正午日头毒辣,恶鬼身受重伤,是杀他的好时候,别再犹豫!”二宝的声音,再次催命般地响起,“杀了他,你们的女儿、姐姐就保住了!” “女儿……” “是啊,杀了恶鬼,就不用再嫁新娘了!”二宝哑声笑道。 一句话仿佛提醒,原本停下的众人纷纷回神,片刻之后,那窸窸窣窣的搬动声音,便又磨蹭着响起。 ——杀了恶鬼,不用再牺牲你们的女儿了。 ——杀了恶鬼。 ——杀了…… 二宝的声音犹如恶毒的诅咒,穿过堆在殿前的土块缝隙,一道道、一字字地钻进孟极耳中,直到“啪嗒”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被从外推开,刺目的阳光射.进来,孟极瞳孔一缩,鼻孔喷出热气,前爪扬起,狠狠一拍! “轰——” 眼前豁然开朗,无论是殿内的,殿外的,都是。 正午的烈日洒下来,在众人面前凝成明晃晃的一摊,像是水,将雪豹银白毛发的映得水光油亮。成年雪豹身形比寻常成年男子长上许多,虽然以轻灵为主,一身厚实毛发却使身体膨胀了一圈,尾巴几乎与身体等长,此刻头顶烈日,足踏泥像,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威风凛凛。 “雪……” “雪山之王……” 疏勒六州本是胡族的天下。逐水草而居的部落,敬天地风雨,敬山川河流,也敬那山中草中所有的猎手与猎物。雪豹作为群山之巅的捕食者,更是他们崇敬的雪山之王,每逢朔望,家家户户无论贫富,总会将晒制的肉干挂在窗外,算作对雪山之灵的贡品。 郎谷山雪豹绝迹之后,疏勒人本以为灭绝的雪豹竟出现在这间破庙之中,一时之间,众人竟都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叮当——”一声,铁器落地,猎户打扮的老汉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雪山之王呐!”老汉已不知活了多少年,皱纹刀似的刻在脸上,此刻却像个孩童一般嚎啕哭着,膝行到雪豹面前,抹着两颊黄泪,声声泣血,“雪山之王啊!长生天保佑,雪山之王仍旧活着,求您啊,求您保护鸦青,保护疏勒,将那恶鬼,从我们的土地驱赶出去啊!” 叮当数声,不过片刻,地面上铁锹、钉耙、砍刀,横七竖八散了一地,方才还咆哮怒骂的百姓,如梦初醒般,咚咚跪了一地。
第145章 人心 5 “雪山之灵”的呼声不断,鸦青众人仿佛看见了天降神明,仰头对着泥塑之上的雪豹叩拜、呼救、乞讨、祷告,双手直直地向上高伸着,口中念念有词,又咚咚地以头抢地,向这只奇迹般出现的雪豹祷告着风调雨顺,祈求着阖家和睦。 “求您,把那昆吾山上的恶鬼咬死!” 在这喃喃的低语声中,一声清脆的少年音显得格格不入。那声音像是咬在牙里,一字一字地向外吐着,嘶嘶的,像蛇含着毒,随时都要张开嘴,将毒液刺进旁人的脖子。 雪豹低头,苍青的豹瞳锁定站立的二宝。 团子头,麻布丧服,一身重孝,却压不住那一双眼睛里透出深深的怨毒。正午的光自头顶打下来,在众人身上投下一团光晕,却驱不散二宝一身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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