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喊,便如哨音,跪在堂内的风醉居众人鱼贯而出,素衣白裳,右手高举,纸钱于空中一洒,哗啦啦打着旋飘散。 跟在最后的,是同样重孝的门童二宝,左脚刚迈出风醉居大门,便听“啪”一声,盛满祭奠纸灰的瓦盆被他高高扬起,再狠狠摔碎。瓦砾四溅,纸碎飞扬,屋内杠夫仿佛等的便是这一刻,“嘿哟”吆喝着号子,将那已经停灵七日的楠木棺缓缓抬起。 滴答——唢呐声嘹亮而起,瞬间刺破笼罩在风醉居上方的阴霾。 棺木抬出风醉居大门,依礼本该旋棺三圈,然而水云儿刚要迈动脚步,那原本安静的人群,却传出数声让人不安的吸气声,紧接着,便是忽高忽低的指责。 “云儿姑娘,由你绕棺,莫非想让徐娘子下辈子托生畜生道?” “三礼全错,怎可如此马虎?” “想不到徐娘子如此能干,到头来,却连出个丧都没人主持。” “错啦、错啦!” …… 一时间,风醉居众人的哭声,也被那嗡嗡而起的议论声盖了过去。 水云儿双手绞着手帕,这些责骂虽然是她早便预料到的,然而无论她如何想象,真正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却又是另一回事。心脏敲得愈发猛烈,几乎下一刻就要跳出喉咙,就在水云儿想要立刻逃开、干脆叫二宝来绕棺时,一只冰凉的手悄悄按在她的肩头,温凉的气息润进四肢百骸,将水云儿刚刚升起的胆怯,一丝丝压下。 “山君,我……” 水云儿转头,然而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压压的影子也欺了过来,一只温厚大手,按在她另一个肩头。 “少君……” 闻卿以刘氏后人身份为徐娘子送葬,虽不需像风醉居众人一般披麻戴孝,却也换上一副素白长袍,而在他身旁,形影不离跟着疤脸汉子,只是这次,这人脸上没有半点凶相。 “别怕那些人闲言碎语。投胎转世,与你们人界这些虚礼没有半点关系。”孟极道,“想做什么,就去做。” 水云儿垂头,看向那已然卯上棺钉的棺木。 八日前,闻卿突然出现在风醉居,告诉水云儿要为徐娘子准备下葬。水云儿此前虽然早与账房赵叔打听好鸦青的丧葬礼节,对于那最重要的出殡,却始终没有个定论,然而刚要向闻卿请教,这昆吾山神却又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连夜将何时告诉风醉居众人徐娘子身死之事、如何向鸦青邻里报丧诸事合计好,确保不会叫他人怀疑徐娘子死于非命后,这才举着烛台,走向徐娘子的别院。 八月初三丑末,鸡啼刚过,风醉居别院一声惊叫,风醉居众人闻声赶来,紧接着,声声摧肝的恸哭爆出,经久不散。 朱雀街一代佳话徐莺儿,终于在缠绵病榻月余后,于她六十八岁生辰当日,寿终正寝。 众人哀啼半个时辰,水云儿遣众人报丧,亲自替徐娘子入殓,守灵七日。其间友邻吊唁不绝,水云儿几乎不曾合眼,强撑着到了初九这日,终于该轮到最后一个环节——出殡。 按着惯常出殡的习俗,长子打幡在前,长媳抱罐,长孙摔盆,三礼俱全,逝者来世才能托生到好人家。然而徐娘子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原本不可能享受到这死后的“排场”,而风醉居大门之所以紧闭,便是因为水云儿在与众人商议这出殡事宜。眼见吉时将过,水云儿过后,以徐娘子“义女”之名分,一力承下了这打幡抱罐的担子。 “这……这于礼不合啊!”除去柳如烟,账房赵叔是风醉居杂役中年岁最大的。他为风醉居理了半辈子的账,也欠了徐娘子半辈子的情,自然知道徐娘子与水云儿情同母女。然而区别便在这“同”字,水云儿毕竟并非徐娘子亲生,此番举动在外人看来就是僭越,要一辈子被戳脊梁骨。 “赵叔,我知道您的顾虑。”一层薄纱勉强遮住水云儿提前老去的容颜,然而斑白的头发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在众人目光投过来时,水云儿依旧垂下头,“阿娘将我拉扯大,我不能为她养老已是遗憾,若云儿顾忌乡亲指点,连送终都缺席,我又怎配得上阿娘对我一片恩情?” “谁说徐娘子没儿没女?”一直窝在角落默不作声的二宝,此时也开了腔,“云儿姐是徐娘子的女儿,我就是她的儿子,打幡捧罐由长女来,摔盆便由次子来!” “云儿,若是怕……”闻卿五指轻轻用力,捏着水云儿肩膀,将她从恍惚中拽了出来。 “我不怕,我不后悔。”水云儿深吸一口气,定定瞧向前方。 众人的议论登时停止。 “好姑娘。”孟极大手一推,将水云儿推了出去。小姑娘脚步先是踉跄两下,随后抬头挺胸,在众人注视中,缓慢而坚定地围着徐娘棺木,走完三圈,在棺材头站定。 “娘!”水云儿一声哭嚎,招魂幡高扬,“女儿为您送殡了!” “当——”铜锣开道,哀乐乍起,风醉居众人齐撒纸钱,哭送着跟上杠夫。队伍后面,鸦青镇前来送葬的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又同时释然地叹出一声,自发跟上。一行浩荡数百人,缓缓向鸦青城外走去。 闻卿原本也要同去,衣袖却被孟极扯住,他回头,这豹却又别扭地将头扭开,只是一抬手,扑——的一声轻响,头顶葱青色的油纸伞悄然打开,将临近正午的阳光挡在伞外。 “我抱你。”孟极道,不等闻卿回话,身子一矮,抄起闻卿两膝,便将他打横抱在怀中。 “云儿做事牢靠,你我白担心这许久。”闻卿单手环住孟极脖颈。抬眼,阳光透过伞面猛虎嗅蔷薇的丹青,印在孟极脸上,在那紧绷的脸上出斑驳的黑纹,愈发像一只豹了。 孟极低低“嗯”着,尾巴一卷,主动塞到闻卿手中叫他捏。闻卿也不再说话,一心一意捋着那尾巴上的绒毛,先反着摸,再正着摸,再一圈一圈绕在指间,全当逗猫。 蟠蛇阵破后第三日,孟极毫无征兆地醒来。醒来后不顾青红皂白,便将闻卿的衣服扒了下来,看着他身上的情丝绕,一双眼睛瞪得赤红。不同于前两次,这一次在结界之中伏季对闻卿的所作所为,孟极记得清清楚楚,因此闻卿早就想好的糊弄辞令不得不作废。一鬼一妖这样赤身裸体互瞪了半晌,到头来竟是闻卿主动开口,没头没尾地指着孟极屁股底下压着的尾巴,问了一句: “疼不疼?” 孟极却不理他,拳头高扬,狠狠砸了自己一拳。 之后几日,孟极异常沉默,甚至有些刻意躲着他,唯一一次主动与他说话,竟是叫他将口笼扣得再紧一些。闻卿知道孟极心中愧疚,也知道这豹现在一头扎进了死胡同,若是平时,闻卿明知凭自己如何劝也是劝不动,便只会冷着孟极,叫他自己想通。可不知为何,寿庄一游后,闻卿的修为废了,耐心却涨了不少,几日间孟极虽然不理他,他反而想方设法去逗猫,更是用羽毛与铃铛做了根逗猫棒,在孟极眼前晃。如此逗了整整三日,孟极才终于肯像现在这般,用正眼瞧他。 至于之后…… 闻卿食指与拇指扣在一起,将孟极主动递过来的长尾把圈在指间,逆着毛反复揉搓着,直到这豹受不住地喝了一声“轻点”,才停下动作。然而他正要调笑几句,才发现孟极的目光,正紧紧锁在他脖颈所系的那条红绳。 “不疼了。”闻卿随口道。 “咯拉”一声,道旁的石子被孟极一脚踢烂,然而箍着闻卿的两臂,力道却越发轻。 就算他已将“不疼了”这三个字说了千遍万遍,孟极也总能找到理由,不是抱他便是要背他,总之想方设法不让他双脚离地。闻卿毫不怀疑,若非他极力拒绝,这豹只怕连吃饭饮水都要亲自喂他。 不过…… 这情丝绕也的确厉害,只这几个时辰的工夫,凡人身上的阳气以及正午的日光便烤得他四肢乏力,若非孟极抱他,他只怕真要晕在半路。 然而,这不适感刚刚升起,小腹便传来一股温和气息,孟极垂头,单臂抱着他,右手覆在他的小腹间,正小心翼翼为他灌输着妖力。经连心契转化,原本炽热的妖力变成涓涓溪流,一点一滴润进经脉,便连孟极身上那股沁凉的冰雪气息也一并钻进体内,闻卿登时头脑昏昏,将额头抵在孟极胸膛,小心吐纳起来。 唢呐声遥遥飘来,两人不远不近跟着送葬队伍,直等众人出了鸦青城门,又向北走,孟极这才问道:“徐娘子不是鸦青本地人,葬在哪里?” “云儿打算将徐娘子与鸣蛇葬在那破庙旁。”鬼气运行一周天后,闻卿脸色明显好转,低声笑道,“肯说话了?” 孟极嘴唇一绷,又将尾巴塞到闻卿怀里,大有“好好玩你的”之意。 水云儿那丫头也不知使了什么方法,竟将徐娘子与鸣蛇尸骨放进同一个棺材中,也算全了徐娘子的愿望。等队伍送至破庙旁,土坑早已挖好,杠夫将棺材落在坟里,风醉居众人围作一圈,跪在坑洞边缘,一人抓起一捧土,扬在棺木上。 直等那棺木完全浸在土里,凄婉的唢呐蓦地一断,只见吹手低下头,鼓着腮帮,身子如弓般向后一弯,高昂起头,紧接着,那高亢欢蹦的曲调,应着劈啪作响的鞭炮声,水似的一股脑儿崩了出来。 “云儿姐办的,是喜丧。”二宝的声音忽然响起。 闻卿与孟极同时转头,只见那圆头虎脑的少年,揣着袖子站在二人旁边,袖口湿亮亮的,全是泪。 “少爷,我有件事想与您说。”二宝垂着头,声音也有些发哑,一双眼肿得像桃,只露出一条黑缝,说话时,两道目光便从那眼缝里探出来,静,死沉沉的。 闻卿拍了拍孟极,这豹不情不愿地将他放下,又将油纸伞塞到闻卿手中。闻卿走到二宝面前,刚把手搭在他肩头,小门童受了惊似的一抖,顺便也躲开了闻卿的触碰。 “少爷……”二宝抬起头来,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 闻卿见他犹豫,只以为二宝惧怕孟极,便向孟极挥挥手,叫他背过身去。 孟极皱眉,瞪了二宝一眼:“什么秘密,你告诉你家少爷,便以为瞒得过我?” 不过,虽然这样说着,孟极仍旧转过头,身后一条长尾不耐地甩了甩,催道,“快些说,今日还……” 然而,“啪嗒”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自手中掉落,将他没说完的话硬生生砸断。 孟极猛地回头。 油纸伞在地面滚动,二宝浑身哆嗦,惊叫着,又狂笑着,满头满手,黑血淋漓。而在二宝面前,小少爷化身的闻卿,衣袍淅沥沥地撒着血,孟极颤着声轻唤,闻卿转过身来,丹田处,明晃晃地扎着一把匕首。
第144章 人心 5 “哈哈哈!”二宝仰天狂笑,“我杀了、我杀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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