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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剑客，却拥有一双如此苍白细瘦的手腕，仿佛只要随便一捏，便能听到那骨头断裂的咔嚓脆响。霍峰起先只是粗粗扫上一眼，然而视线错开刹那，忽然发现闻卿手腕腕骨处竟然好似被一条极细的丝线穿透。霍峰以为自己看岔了眼，揉揉眼皮，闻卿那手腕命门上却仍隐隐有一道疤痕，不由得一怔：“山神，你这手……” 闻卿立刻收回手，将手掌藏于衣袖之中。 “凡人之事，自有天数气运指引。”闻卿道，“将军，你等死后被人做成活尸，虽非本意，但此事已然有违天道。若将军随意插手凡俗事，只怕会一错再错，引得天罚加身。” 霍峰呵呵一笑：“山君，若你担心我火狼营三千将士会使生灵涂炭，实为多虑。待我明日点将完毕，只率领精兵强将十人，直驱幽州。当今天子沉迷仙术，我大可以献丹为名面圣，一旦踏入王庭，不需起兵，我双戟直取皇帝狗命。” 闻卿眉头一抬，正要开口，霍峰伸手拦住他话头：“山君不要以家国大义压我。萧治狗贼灭我大齐虽是事实，但他在王上降后，出尔反尔，灭族齐氏后人，此事丧尽天良。不论王上他后来德行如何，他毕竟是我主公，若霍某知仇不报，枉为人臣。” 闻卿既不点头，也不反驳，只是轻声问道：“将军大仇得报后，接下来如何？” “这书生屁话太多，我不爱听。”霍峰指尖点着顾南星，“只是有一句话，说的在理——百姓不管这天下姓萧姓梁。复仇之后，我打算四处转转，若这九州果如书生所讲海晏河清，我便率领部下隐居山林。我尸族不需进食，刨个坑便能休息。倒也不会惊扰乡邻。” “……但若叫我看见怨声载道、官吏欺压百姓之事。”说到此处，霍峰冷哼一声，一掌拍在槐树干上，“那就莫怪我霍峰不给萧家人情面，将他们从龙椅上赶下来！” “将军！”顾南兴忽道，“萧氏王位受之于天，将军凡人之身，怎能废帝？” “就凭这个！”霍峰与顾南星天生不对付般，只一句话便又立刻火起，一步抢到顾南星面前，右手猛的将身旁那把卷刃刀拔出，一手握刀柄，一手握刀刃，叮啷一声，竟徒手将那精钢打造的马刀一掰为二！ 顾南星虽双目不能视物，但仅听那声音便已猜到霍峰所为，脸色煞白，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莽夫之勇！将军莫非以为，只靠武力便能守得住江山！” “管他守不守得住，先割了天子狗头再说！你再拦我，我先拿你祭我大齐亡灵！”霍峰愈说愈愤怒，说到最后一声怒吼，响如鸣钟，便连那原本灿金的双目也染上一层薄红。 此声既出，与霍峰几乎面贴面的顾南星竟猛地呕出一口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闻卿忙将他扶住，一粒三清单塞到顾南星口中，手掌抵在其后心，这才将顾南星不住翻涌的血气压了下去。 再看霍峰，鼻孔嗤嗤喷着粗气，一双眸子越发红，死死盯着顾南星，断刀捏得咯咯作响，竟有几分不将他斩于刀下誓不罢休的架势。 “将军。”闻卿拧眉。 这霍峰自方才与顾南星争执起便不对劲。莫非尸族都这般…… 是了，尸族！ 眼见那霍峰因为自己的呼唤而停下动作，拧动脖子，以下巴寻找声音来源的诡异动作，闻卿终于明白霍峰为何这般暴躁——霍峰虽然是鹏鸟转世，但在血脉觉醒之前，他终究只是个尸族！ “霍峰将军——”施展惑心术迷乱霍峰心智之后，闻卿一步上前。霍峰口中嗬嗬声愈重，等闻卿飘至面前，怒号着扬起右臂，不管不顾，一刀向闻卿砍去！ “霍峰，你既已是尸族，便该遵着三界的法度！”闻卿一声清喝，左手两指一钳，夹住断刀刀锋，任霍峰如何使力，刀刃在他指尖一动不动。霍峰脸上怒意更重，索性弃刀改掌，只见那两只蒲扇般大的巴掌一左一右，蚌壳一般闭合，竟想要将闻卿拍死在掌心。 等的便是这一刻。 闻卿扬唇轻笑，右手食、中二指互扣，瞬间结成却邪法印，勉强凝聚起的青黑色鬼气，在他身后凝成一道逆向转动的太极图。耳边是尸将军呼呼掌风，闻卿丝毫不惧，法印缓缓向前推出，终于在最后一字咒语念出瞬间，狠狠拍在霍峰额头！ 当啷—— 断刀掉在地面，霍峰犹如中了定身咒，一动不动。闻卿单手扶膝，脱力喘息。缠在身上的情丝绕虽因伏季昏倒而不再收紧，但终究穿透手脚四处命门，鬼气运行受阻，仅一个却邪咒便已抽干他全身气力。 不过，好在这尸将军也不难对付。 却邪咒光芒逐渐淡去，与之一同消退的，还有那满布霍峰双目的血丝。 “……山君，发生何事？”顾南星调息完毕，出声询问。 “你可知道，三界四族原本平等，为何人修自以为高高在上，能凌驾于其他三族？”闻卿不答反问。 “人，一岁能言三岁能读，能读能写便可修仙悟道，天资聪慧者，数十年便能修到金丹、元婴。可其他三族若想开悟，需要数百年。”顾南星道。 “此其一。”闻卿缓缓道，“人族有教化，情、欲皆受理所克制，遇事权衡，不易冲动。可在妖、鬼、尸族之中，情在理先，因此爱极端，恨极端，怒，也极端。” “山君是说……” 闻卿转头再看霍峰，尸将军此刻双目完全清明，两手老实垂在身体两侧，冷不丁一眼看去，只觉得他连个头都矮了三分，方才嚣张的气焰更是完全不见。 “将军。”闻卿笑道，“气可消了？” 霍峰垂着头，瓮声瓮气道：“山君，此乃私人恩怨，是你们修道之人最讲究的‘因果’，此果不报，我霍某寝食难安！” “将军，本座无意限制你自由，但有三个问题，还望将军能如实回答，将军若能使本座满意，也叫将军你自己满意，本座绝不再拦阻你。” 闻卿并不像顾南星般咄咄逼人，眉目清冷，言语淡淡，但他只消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叫人不能拒绝的威势。再加上亦真记忆中，闻卿仍是玄云宗首席弟子时，对亦真与自己的前世火凤照料备至，闻卿发话，霍峰倒真不能轻易反驳。 “山君请讲！” “第一问：素闻火狼神骑军纪严明，然而将军率军多年，可敢保证手下从不曾出现过一例兵士践踏百姓农田、强抢良家妇女之事？” “十年来曾有三人，全被末将以军法处置，一刀砍得头点地！” “三人。”闻卿重复。 霍峰仰起头：“三人。” 提起火狼营，霍峰面上表情也变得生动许多，眉目间颇有得意：“三千多个日夜，数万将士，只有这三次。” “那便是曾有过欺压百姓之事实。”闻卿道，“将军麾下三千将士，生前尚不能完全听你控制，死后被人炼为活尸，性情已然大变。方才将军不过被顾兄弟言语相激，便戾气上涌，险些入魔，你麾下士兵定力更不如你，敢问将军，安能保证‘不会惊扰乡邻’？” 霍峰眉头扬起，不答。 闻卿话锋一转：“第二问：将军方才说，只取当今天子一人头颅足矣。” “不错。梁氏江山既亡，后人已被萧治屠尽，此刻再谈复国，也无意义。但萧治杀我主公，诛戮梁氏后人，我若坐视不理，便是不忠！唯有取萧治后人头颅，以慰亡灵。” “天子既崩，诸王必乱，将军不起兵戈，但战火却会因你而起。将军一人大仇得报，又可曾想过，因将军私愤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又该找谁人鸣冤报仇？” 霍峰面色一变。 不等霍峰反应，闻卿又紧跟着问道：“第三问：将军是否记得，是何人将你炼成尸？” “……”霍峰摇头，“我那时被黄沙掩埋，将死未死之际，五感俱失，只隐隐听见一道声音，知道那应该是个男子。” “月初以来，鸦青镇种种异变，皆与一从不露面的妖人有关。将军陷入沉睡，虽然是鸣蛇与太岁的设计，但你于今日苏醒，却是那妖人早已料到之事。”说到这里，闻卿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本座与那妖人数度交锋，全都陷入被动。此人步步算计，将军被炼为活尸，绝非凑巧。” “山君言下之意……那人知道我是鹏鸟转世？” 闻卿点头：“只做最坏的打算。本座担心，将军此去复仇，正中了那妖人诡计。” 霍峰沉吟不语。 “将军。”闻卿指向霍峰怀里酣睡的亦真，“你与亦真定下连心契，彼此性命相连，本座既是他师兄，便不能放任你莽撞行事，害得亦真惨死。” 闻卿始终瞧着他，看这丈高的英武将军虽然面上仍有不服，但垂头看向亦真时，眼中又有刹那柔情，然而这转瞬即逝，又被一丝困惑取代。 这副表情，闻卿再熟悉不过。 前世、今生，到底哪个是自己，霍峰，或是火凤拎不清，他闻卿也弄不懂。 “山君以为，我火狼营诸将该如何？”半晌，霍峰攥了攥拳，瓮声问道。 “疏勒境内凡二万亩，皆是本座地盘，本座自然不会留你。然而大淼其余五州人口更胜，也不宜去。只有南疆，兽乱之后，八万大山留有一天坑，足够诸将士隐匿行踪。”闻卿道。 “南疆……”霍峰喃喃。 “南疆、南疆有什么！”片刻后，他又忽然哈哈大笑，“我霍峰为国征伐，虽百死而不悔。我火狼营三千儿郎，各个骁勇善战，一不能战死沙场，二不能魂归故里，三不能为主报仇，却要躲到南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南疆，那里除了山就是土，三千好汉窝在那里，这就是老天给我们指的路？老天，贼老天……” “我陪你去。” 一道少年清亮的声音，横插进霍峰嘶哑怒吼中。 众人回神。 亦真竟不知何时醒了，低垂着头，手指在写有“霍峰”的铭牌上轻轻画着圈，等众人看过来，他也不抬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管你是火凤也好，霍峰也罢，我陪你。”
第142章 人心 3 亦真醒来，霍峰的气势便又弱了三分，虽然小道士半句重话没说，霍峰却也不再寸土不让，只说等明日火狼营众将赶来再行计议。 闻卿只看他二人，终于知道何谓一物降一物。 虽然有关玄云宗的记忆恢复不多，但闻卿好歹记起，火凤学会化形术后，也曾向孟极讨教过讨主人开心的秘诀。那时孟极一方面嫌火凤毛头小子一个，一方面又与亦真始终不对盘，便随手将阴阳和合经塞给火凤，告诉他好好习练上面的体式，准能叫亦真满意。 孟极本是打趣，岂料那火凤却当了真，当晚便拿着和合经要与亦真双修，以致亦真近一个月，看见火凤都要绕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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