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跌落尘埃,不再辉煌无限,一个臭名昭著的人落难,不应该落井下石,或避而远之吗?盛世攀附,低谷时离去,不是人之常情吗? 不是利益共同体,他也没有恩于他们……如此行径,非奸即盗吗? 老妪指了指城楼暮鼓,还有城墙上洗刷不掉的斑驳血迹,慈笑道:“那张鼓皮,是尊主七天七夜不眠不休,追了五座城池,才杀了那只害人不浅,做恶多端的妖怪,剥了他的皮制造而成,还有城墙上风干的血迹,都是您为民除害的见证,手段虽狠,但效果绝佳,这些年来,十四城乃至天下,都鲜少有祸国殃民的邪魔出现,你在的几年,风调雨顺,诸多功德,难以言尽,或许您忘了,老身未忘。” 顾行之痴痴地望着老妪所指,情感太过杂糅,红尘滚滚,似踩碎迷雾烟尘,纷至沓来,他怎么不记得,他为他们办了那么多事,造了这么福祉。 只道是信手捏来,无关痛痒的小事,他从不奢望人们会记得,因为他自己也从不在意,心就那么大,光一个沐风奕就把它塞满了,好的,坏的,喜欢的,憎恶的,哪里还有心思惦记别的。 “谢谢。”这是顾行之登上高位以来,第一次说的感谢话,连他自己都听得变扭。 人都在成长,改变,只是有些人变而自知,有些人变而不知。 陆思颜把沐风奕软禁了起来,一日三餐,命人带到房中,与他共食,每晚都必须抱着他才能入睡。 沐风奕看着满桌佳肴,索然无味,筷子只动了三次,便矜冷自持地坐着,神色恹恹地看着窗外,目空一切。 陆思颜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水激得喉咙一阵痉挛,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可对面的人无动于衷,他心里酸痛,面上却仍要维持那一份该死的要强,道:“阿奕,曾今我以为你是捂不热的冰,是雪山上圣白的莲,结果……你也有红鸾情动,春潮淫佚的一面。” 沐风奕淡淡地抬眸,寒霜覆盖的脸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良久后,他才道:“有意思吗?” 陆思颜却促狭的笑了,“怎么没意思?我每晚抱着你,过去日日夜夜的非分之想,如今真真切切的实现,很有意思。” 沐风奕缄默,脸色凝成寒冰,愈发寒瘆,“疯子。” “我哪有顾行之疯,我若真疯了,一定撬开你的嘴,肆意摆弄你,强迫你,凌辱你!”陆思颜的快意在心中油煎火烹,既痛快又痛苦,他打小喜欢挪揄沐风奕,看他一本正经的生气,无从掩藏的惶措,还有眉宇间挂着温柔的愠怒,他心里就偷乐,然而这份小窃喜,如今却成了一厢情愿的沈醉,一醉经年,无疾而终。 沐风奕警觉地抬头,正对上陆思颜带着神伤的俊脸,还没来得及做足准备,就被对方伸手一捞,轻松扛在肩上。 “洞房喽。”陆思颜嬉笑地高喊一声,扛着沐风奕大步走到床边,抛下,一骨碌滚到床上,侧身抱紧沐风奕,用浑沉的鼻音,低诉道:“再等几天,我会给你一副新的身体,这次重生,我一定想办法洗去你的记忆,往后余生,人间清净,我们呀……好好过……” 沐风奕听得头皮发麻,一阵恶寒油然而生,坚定地道:“如若这般,我宁可魂飞魄散。” 陆思颜钢筋般结实的手臂圈住沐风奕,又不自觉得收紧,再收紧,勒得沐风奕胸口发疼,双眸泪濛,他死死咬着牙,不作半分服软。 陆思颜的半张脸浸泡在阴影中,随着烛火忽明忽暗,神情诡魅复杂,诸如妒忌,悲怆,暴虐,向往,似烟火般五彩斑斓的同时绽放,最后又瞬间湮灭,重归死寂的黑暗,他舒颜笑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绝望,好比漫天狂沙,堆积成沙漠,广袤无垠的昏黄色调,单一,浮躁,让人寻不到一线生机,只能像个无头苍蝇般重复的,来回的,饱受惶恐无助的摧残和磨难。 徐旭帮着顾行之安好了坟冢,两人正好花了三天时间处理完了这些事情,陆思颜算时间,还真是一丝不苟。 而十四城到鼎剑阁,舟车劳顿,也需三天时间。 “尊主,您真要去吗?”这是三日来,徐旭问的第二十八遍同样的问题。 顾行之在最后几个墓冢各撒了杯清酒,他们与他好歹主仆一场,落寞空荡的六御之巅,有他们一掠而过的身影,空虚寂寞的幽深岁月,也有他们矜业的陪伴。 “走好。” 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做刀口舔血的营生了。 “尊主。”徐旭急了,他家尊主去鼎剑阁接受审判,明显是去送死,“凭你的本事,直接掀了十四城,搓搓有余,干嘛听他们的。” 顾行之讳莫如深,淡定地弹落身上的尘埃,直言问:“杀进去,然后呢?” 徐旭结舌,支吾了半天,弱弱地吐言道:“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能把活着的人救回来?你爹能复活?” “至少我们报仇了!”徐旭双目激燃着仇恨的火焰,字句铿锵地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百鬼道不就是睚眦必报吗?他们杀我门人,我们屠他全家,天经地义。” 这小子……思想作风还真邪派,精神上有他当年一半风范,不过毕竟年轻,涉世不深,头脑简单,不知薡蕫……顾行之心说,今时不同往日,顾行之成婚了,他的爱人回来了,他厌倦了打打杀杀,以杀止杀的日子,不想在凄风苦雨里浮湛连蹇,他想告诉沐风奕,他变了,确实变好了,不再是冥顽不灵,朽木难雕,无可救药的人了。 “徐旭,本座问你,冤冤相报,几时能休?那些俘虏里,有你爹曾今的战友,你爹舍己救人,不是叫我们肆意妄为,白白葬送他们性命的。”顾行之肃穆地看着徐旭,语重心长地道:“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会让仇恨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对错由人,是非在己,公道自在人心。” 徐旭听不懂顾行之如此深奥的话,他的脑容量不允许超负荷运转,他爹说的顾行之,还是眼前的人吗? 顾行之自信从容地拍了拍徐旭的肩膀,又似有豪情万丈,一念永别的壮诀,“好好活着,人间很美,你还年轻,要学的还很多。” “我爹说,尊主……”徐旭脑海里努力搜罗着词汇,可满脑子都在打乱仗,“尊主……的心,早死在了万蛇窟。” 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些词句,连徐旭都不容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诚惶诚恐地盯着顾行之,深怕眼前的人还真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顾行之冁然而笑,“是啊,我的心死在了万蛇窟,那个心狠手辣,嗜杀成性的顾行之其实早殇在了那时那地……”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你是谁?”徐旭信以为真,害怕的后退,草包脑子里,汤汁浆糊空哐乱荡。 顾行之转身,背影伟岸如峰,宽厚的肩膀似千斤压顶,万丈红尘枷身,都巍然屹立,唯我独尊。 他是谁?他是怪物,是魔头,是妖孽,还是杀人犯,是天下的尊主,更是沐风奕的男人…… 他叫什么,有所谓吗?不过是一个称呼,一节字符罢了,正如沐风奕是沐风奕,换了躯壳,还是他,身份,地位,名利,模样,都能变,本质是他,爱的是他,足矣。 只是这份爱在苍生大义面前是那么渺小和不足挂齿,但在顾行之心里却是千斤重负,无可比拟。
第40章 审判 上辈子,沐风奕选择了苍生,顾行之选择了仇恨,这辈子…… 顾行之乘上桑陌,御剑而去,他要奔赴一场非去不可的鸿门宴,他有自己的无间,也有自己的桃源,过去在无间堕落腐烂,现在只想求得一世安。 徐旭迎风站在山头,荒景映凄清,九曲回肠,索寂伤怀,他爹说的,他不懂,顾行之说的,他亦懵懂,他不懂得太多,也懒得分析,归根到底,他只悟出了一个理——跟过去,甭管那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顾行之,他爹死前让他跟着,他便跟着,爹爹的话不会错,他确信。 初寒天气,蜀中多雨,端的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绵绵丝雨细如愁。 顾行之依约来到鼎剑阁,刚踏进阁内,阵阵寒气扑面,竟冷彻入骨。 鼎剑阁是修真界的公正之地,审判之地,他拥有一件惊世骇俗的神器,足够判是非,断因果,任何人和事物,都能由它来权衡丈量,它不帮衬偏袒任何一派,所以它的公平性,权威性毋庸置疑。 换言之,它说你无罪,你就清白,它说你有罪,你百口莫辩。 正如三十多年前,陆思颜就来过鼎剑阁,在审判庭,接受了制裁。 两名婀娜多姿的女子飘然而至,谦谦有礼地向顾行之作揖后,道:“顾公子,按照鼎剑阁的规矩,还请卸下武器。 顾行之心说多此一举,但还是上缴了桑陌,接着一名黄衫女子道:“还请公子服下这粒丹药,以便在阁内通行。” “嗯?”顾行之蹙眉,不悦尽显脸上,“本座为何要吃这来历不明的东西,要是毒药怎么办?” 女子意料到顾行之会这么问,大方的吞下手中的药,又递给顾行之一颗,嫣然笑道:“公子既然能来鼎剑阁,想必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做好了准备,鼎剑阁怕惹麻烦,所以在每一位贵客进入阁内前,都会给予一枚丹药,一是适应阁内布下的致命瘴气,二是……暂且封闭灵力,以免某些有私怨的贵客打起来,脏了这地。” 鼎剑阁古怪的规矩,顾行之大概了解,只是素来以实力标榜的他,知道失去灵力形同废人后的窘迫,很没安全感。 于是他偷偷地把丹药藏在了舌苔底下,女修士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急于揭穿,待到几人穿过回廊,来到大殿前,顾行之眼底的黑气越来越厚重,呼吸也急促紊乱起来,女修才道:“公子别死撑着,还是把丹药服下吧。越往里走,无色无味的瘴气越浓郁,到时候公子还没到审判庭,人就没了。” 此话不假,顾行之亲自试验,开始相信了。 然后女修略带钦佩和崇拜地道:“顾公子不愧是修真界至高无上的尊主,修为强悍,换做他人,不吃丹药,走上两步便魂归西天了,您竟然还能走完整条回廊。” 另一粉衣女子亦娇红了脸,捂嘴偷笑。 顾行之面色青红一片,表现出极不友好的态度。 “公子莫要动怒,到了,里边请。”女子巧妙地侧开身子,挺露丰满玉圆的酥胸,她的姿色放任天下女人堆里,的确数一数二,虽说细看之下乍有徐娘半老的意味,不过保养绝佳,风韵犹存,但凡是寻常男子,谁人路过不对她侧目而视,啧啧称赞,偏就之前那位,还有这位,斜眼都不瞧她,当真气人。 顾行之目不斜视,直接与美娇娘擦肩而过,径直走进审判庭。 青铜制成的大门缓慢关闭,一路拖拽出低沉磅礴的摩擦声,像极了晨钟暮鼓之音,繁华落尽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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