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们走出院子,高悬的明月落下,变成了晴空万里。 原本和问荇眉梢一样高的桃枝只能到他鼻梁处,他身旁的青衣少年也似乎长大了些。 熟悉的记忆涌入脑海中,他们越过坍圮的围墙,来到处静谧的小院。 院子里鸟语花香,但却泛着淡淡死气。少年没有推门进屋,而是牵着他的手,毅然决然推开厚重陈朽的侧门。 门内哭声一片,所有人都披着素白色,空洞又悲戚地跪着,看向正中央的棺椁。 棺椁最近的位置空出来个软垫,不知是留给谁的。 问荇不由自主地向往前去,被青衣少年抓住手。他的嗓音已经脱去稚嫩,完全定型:“你要做什么?” “我应当去拜他。” 鬼使神差,问荇道。 “不用了。”一直板着脸的少年反而露出个温和的笑,同这一片死寂的灵堂格格不入。 “你不需去拜他。” 他们离开灵堂,走入乡野之中。 每走几步,问荇似乎就有一缕神智归位,他渐渐拼凑出自己,也拼凑出了青衣少年的身份。 “连鹊。” 他们走到山边竹舍时,问荇终于出声。 只是走了没多久,他已经比青衣青年高小半个头。 “终于认出来了。” 柳连鹊推开竹舍的门,屋里隐约有中药的苦香。 “那就走快些。” “我睡了多久?” “也没多久,不过小半月。”柳连鹊举起自己手上的引魂灯,声音略有发抖。 只是他觉得太久。 “是夫郎来寻我了?” “快些走,马上就到了。” 柳连鹊没答他,加快了脚步。 “好。” 问荇用力攥着他的手,两人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成了奔跑。 漓县,禾宁,江安,云和,康瑞,然后又是漓县。 认识的人和鬼偶尔会出现,却也只是冲着他们笑和招手,没有要挽留阻拦的意思。 柳连鹊在最后一间院前驻足,那是属于他们的小院。 “走吧。” 他露出释然的笑,用力推开门,刺目的日光淹没了两人。 …… “醒了醒了!” 问荇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睛。 此刻窗外正是深夜,哪有什么刺目的日光。 他床边围着一大群人,可细看只有长生和柳连鹊是活人。 长生只是一个劲笑不说话,柳连鹊趴在床边,似闭目养神。他看着比之前清瘦了些,睡得也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 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没等问荇收拾好情绪开口,小鬼见他睁开眼,乐得找不着北,叽叽喳喳地嘘寒问暖。 “大人————” 进宝粗暴地推开郑旺,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等你等得好苦你睡了十来天我都以为你要变成鬼来见我了呜呜呜……” “去去去,就知道说晦气话。”郑旺的大脑袋挤过来,“小问,你现在人还好不?” “还好。”问荇缓缓吐出两个字,随后费劲地起身。 “刚醒来就能静坐,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养几日就没事了。”没等他问柳连鹊的状况,黄参语重心长道,“但还是要注意身体,你把柳少爷快吓出好歹了。” “我知道你想问他,他方才是使了什么个术法,还没醒来。” “是引魂,能把魂魄受损者的魂魄牵引连接。”长生替他补充。 他看向问荇:“你身上的伤还好办,主要是魂也受了点小伤,所以才许久未醒。” “其实你命很硬,再睡些时候也能好,后边最多会脑子乱几天,但柳少爷担心你,用自己的魂魄把你唤醒了。” “引魂不是要命的术法,你也别怪柳少爷着急。”长生没好气道,“他这几天守在你床前,我看他都没怎么合眼。” 问荇的手轻搭在柳连鹊额间,替他抚平眉眼间的愁绪。 “柳少爷半个时辰内就会醒,我们就先走了。”长生给他倒了杯水,留下张符咒后识趣地起身。 “什么叫我们?”郑旺不满,“我还要看小问呢,他万一晕过去咋办。” “算了吧,晕过去你也找不到人。”连进宝都看懂长生的意思,冷笑着撞下郑旺的腿,跟在后头飘了出去。 “你要想看他和柳少爷说小话,你就在这赖着呗。” 郑旺恍然大悟,憨笑道:“对哦!” “小问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长生从窗外看去,屋里的两人依偎着,一派岁月静好模样。 柳连鹊皱着的眉头也已松开。 他心中的巨石终于放下。 得亏问荇还能醒来,他险些都以为柳连鹊要走不出来。 十二日前,他们禁锢长明的阵法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 最终黎明到来,长明也大势已去。 失了怨气的他只能任由道士们押着,担心夜长梦多,隐京门决定在漓县周遭就寻处隐蔽地方将其处决,魂魄则彻底打散灰飞烟灭。 他为祸人间的这段时候害了数百性命,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不如就在柳家处置。” 原本在照顾问荇的柳连鹊却出现在晨曦之中,他脸色平静得可怕。 道士们面露难色。 其实就地解决反倒更方便,可就算打散魂魄的长明不会给柳家带来实质霉运,但总归对生意人来说有些晦气。 “诸位不必担心。”柳连鹊的言语间透着死寂,“他曾祸害柳家,也和柳家有渊源请在柳家处决他。” 柳夫人想说什么阻止,可见到柳连鹊诡异的状态,她也只能默许柳连鹊的行为。 长生听不下去了,找到空闲时候喊住柳连鹊:“问荇现在怎么样了?” 柳连鹊的脸上出现一闪而过的悲色。 “他可能是太累,还在睡着。” 受了这么重的伤,是睡着还是昏迷不醒,两人心里都有数。 长生明白了柳连鹊的用意,压住心头泛出的苦,将一张符咒塞在他手上:“这张符可以把声音记下来,烧成灰还可以重现当时的景象。” 问荇看不到长明被处决的一刻,但柳连鹊可以替他见证,再拿给他看。 午时已到。 伴随着哀嚎和咒骂,长明同那只和他生死相随的灵鸟般,在柳携鹰的卧房之中渐渐咽了气。 “我只是求长生,有什么错!”他癫狂地哭哭笑笑,“你们不都是求长生,别装得副清高模样。” “灵脉迟早会完蛋的,谁也长生不了。” 放到之前,道人们肯定会觉得恐慌,可经历了在降伏长明,他们多数反倒比想象中平静。 凡人努力求活,小鬼仍然向善。 灵脉枯竭归于平庸虽然难以接受,但也不是毁天灭地的打击。 隐京门给长明放了把火,火烧得比进宝化邪祟那日还要大,可他不会像进宝那般幸运,还能以鬼的模样存世。 足足一个多时辰的火烤之后,罪恶消融,化为飞灰和残魂。 “结束了。” 长生卸下了这份沉重的责任,盯着那片飞灰看了许久,心头有些茫然。 多年执念了却,他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 所有害了“病”的百姓身上肿胀从夜晚就开始消失,到正午时,之前只剩下一口气的人也能下地了。 县衙里,几夜没合眼的谢韵终于可以松口气,漓县的危急彻底解除。 伴随着道士们如释重负的欢呼,柳连鹊也在屋外站了一个多时辰,与欣喜格格不入。他手里握着问荇给的五色绳结,落寞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消除掉家丁们对于那晚的记忆后,多数道士或是回到山门,或是进入凡尘历练,只有长生和赵小鲤等几人留下,观察问荇的情况。 再往后长生见到柳连鹊,几乎全是在问荇床前。 他似乎不需要休息,也不敢闭上眼睛,关于问荇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同时还得应付趁虚而入的柳家亲戚。 “他会醒的。” 柳连鹊总这么和长生说。 他说的是事实,但他也需要给自己安慰。 或许下一秒,问荇就会睁开眼,和他笑着打招呼。 到第十天,原本无比沉默的柳连鹊开始和问荇说话。 说他们还有多久能走,离开后去哪游玩,却只口不提这几日他的状态也岌岌可危。 “阿荇,你再不醒来,生辰就要过了。” 他嘴角带着笑,眼底却一点笑意也没,看得路过的长生毛骨悚然。 万幸,问荇终于醒了。 长生收回目光,大步朝着屋外走。 师门传来消息,灵脉枯竭依旧无可避免,他的满头白发并没变回灰白色。 但他居然逐渐长出了青丝。 灰白发是长生的象征,他清醒地意识到了原本停滞不前的年龄开始重新计数,就像没有水的滴漏被注入了泉水。 他只是个开始,之后隐京门的道人都会如此。 所谓隐世不复存在,他们终要从长生不老的美梦里醒来,踏入红尘滚滚中。 往后的日子,不惧生老病死,不需呕心沥血去追捕谁,只作为个叫长生的凡人而活。 …… “夫郎。” 柳连鹊醒时,问荇正在专注地看着他,费劲地朝他笑了笑。 柳连鹊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置信。 之前明明说什么,问荇都没有任何反应。 “对不住,我起晚了。” 问荇声音还哑,他凑到柳连鹊耳边,小声用气音道歉:“下回一定早。” “下回?” 柳连鹊的眼眶骤然红了,看到问荇安然无恙对他笑,这几日理智冷静的面具分崩离析。 “没有下回,没有下回了!” 看他快要晕过去,吓得问荇赶紧保证:“我安心在家养病,夫郎去哪我跟哪。” 柳连鹊不吭声,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口,用力地抱住他。 问荇任由他抱着,感觉到肩膀处有热意,他抬起能动的手,回抱住柳连鹊。 “我好着,不会有事的。” 柳连鹊是又哭了,但不乐意让他看见,他也就装作不知道。 等到过了会,他附在柳连鹊耳边,犹犹豫豫地嘀咕:“夫郎,我生辰过了没?” “没有,还差三日。”柳连鹊答得飞快,显然是每天都在掐指头算。 “那我要过生辰。”他沙哑的嗓音听着可怜又委屈,还混了鼻音,“我要和夫郎一起过。” “伤都没好,还惦记生辰。”柳连鹊眼角还有些红,模样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养病要紧……” 他没说完,就瞧见问荇耷拉着脑袋,又是要咳起来,到嘴边的话不自然地改了口。 他拿起茶杯,小心给问荇喂了两口水。 “你想如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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