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她青梅竹马,原本是郎才女貌,一切在他横死后戛然而止。 当了鬼的他眼睁睁看着她独自撑起个豆腐坊,他们的孩子也在安稳长大,原本以为能守到少年变成青年人。 可现在看,未必能等得到了。 “我会的,但她应当也希望你能亲自同她道别。” 隐京门给问荇的符箓都不需要复杂的口诀,度化小鬼也不是艰难的术法。 问荇掐住符咒,集中精神,符箓上发出淡淡白光,逐渐汇聚到了秀才身上。 小鬼们仿若凝固住了,就连脾气最差的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可白光才流出大半,就似遭到了什么阻碍。 “啊……啊啊啊!!!” 秀才面露痛苦,费劲地抱着自己的头,嘴里传出细碎的嘶喊声,隐约出现鬼态,吓得其他围观的小鬼纷纷后退。 一片混乱中,柳连鹊看到了层淡淡的黑雾笼罩在泉边,雾气不断侵蚀秀才的魂魄,阻挠着灵气进入。 这股怨气很眼熟,像是…… 长明。 分明是极冷的冬夜,问荇额头渗出细汗,身形也踉跄了下,凭借着意志堪堪能和涌入秀才身上的怨气抗衡,甚至隐约制住了黑雾。 “连鹊。”他费劲抬起手。 “帮个忙。” 不消问荇多说,柳连鹊指尖汇聚出耀眼的青蓝色,精准地击破阴魂不散的黑雾。 就这么短短一瞬,灵气涌入秀才的灵体之中,术法已成,黑雾只能绕着他转悠,却无法干扰到他。 “你试着出来。” 听到问荇的话,秀才渐渐缓过神,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原本禁锢他的无形之力不见了,他浑身也轻飘飘的,积攒了多日的烦闷一扫而空。 “好!” “太好了————”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小鬼们之中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有些心急的小鬼试探着要出来,却被弹回到原处,疼得嗷嗷直叫。 “现在只有他能出去,你们若想要离开,也需要被度化。” 问荇不是专程来度化鬼的,手头只有两张度化小鬼的符箓,可他和柳连鹊都精疲力竭,今天怕是只能帮到这个秀才。 但只要能帮到一个鬼,其他的鬼就都有办法可循,能见着希望,所有鬼都比方才对他们的态度缓和太多。 “而且度化之后,你们留在阳间的时间就不多了。”最多等到今天天亮,秀才就要离开凡世,进入轮回之中。 听到这,许多鬼的躁动声变小。 不是每个鬼都能同秀才这么豁然,他们死得草率,做鬼还能潇洒些。 他们都没能做够呢。 但还是有鬼同意问荇的办法,争先恐后想要离开这。 “只要能离开这,投胎就投胎吧!” “待得好难受,我快要被折磨疯了,求求大人帮帮我。” 自从被汇聚到这处,他们都饱受怨气折磨,原本脆弱的灵体摇摇欲坠,情绪都在崩溃的边缘。 “今天是没办法了,我们明日再来。” 问荇安抚激动的小鬼们,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秀才:“先送你下山。” 他今晚还得观察秀才的状况,确保他能够安然无恙进入轮回。 秀才轻轻颔首:“公子,请。” 路上,两人同秀才聊了几句,秀才也听出柳连鹊的谈吐斯文,主动问道。 “莫非公子做道士之前,也是读书人?” “我们算不得正经道士。” 柳连鹊回:“但我确实读过些书。” “公子客气了,您若是去考科举,恐怕会比我要有建树得多。”秀才看向山下,面露怀念。 “我算不得聪明人,我娘子就比我聪明,头脑也灵活,可她家里不让她念书,我还没同她教多少字,就……” 他收声,露出无奈又悲伤的表情:“都是天命。” 问荇在一旁静静听着。 对于秀才来说,他没等到见着爱人圆满,度化也不是个足够好的结果。 可他的灵体在发出光亮,他也只能再见自家人最后一面了。 “我们送你去黄杏巷。” 黄杏巷里长满杏树,但这个时节没有杏花,每家的门户都禁闭着。 书生熟稔地站在一间屋前,手抚摸着老旧的木门,站了很久。 “不打扰他们了。” 他克制地收回手,释然地看向问荇:“多谢二位,今生无法报答,下辈子我再偿还。” “我要比她早去奈何桥几十年,不奢求还能等到她,只愿她此生、来生皆幸福美满。”他轻声地,虔诚地道。 “你会再遇到她的。” 夜里风大,问荇掖紧身上的棉衣:“没什么大恩情,也别下辈子偿还了,本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欠着两辈子的恩情听起来过于沉重,他暂且不需要这些。 屋里。 “爹……爹!” 十一二岁的少年猛然惊醒,他喘着粗气爬起身,疯了似得往外跑。 另间屋里,睡眼朦胧的妇人听到动静,也慌忙披上衣服往外赶。 “知儿,是怎么了?” 少年抓起油灯,披头散发撞入冰天雪地里,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街头。 一个青年孑然一身,提着盏忽明忽灭的灯笼,正在朝着原处无尽的长夜走去。 妇人匆匆拍着他的肩,看少年没出异样,松了口气:“大晚上的,突然跑出来作什么?” “娘,我梦到爹了。” 少年死死盯着空荡荡的街头,眼圈发红:“他同我说他要走了,要顾好自己,也要顾好娘。” 他对他爹的印象很少,只知道娘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都是梦,是梦。” 妇人怔愣,语调也变得落寞:“肯定不是你爹同我们道别。” 若真是道别,怎么会不同她也说句呢? 明明之前在梦里,她那书呆子相公总会笑着听她说这些年的苦,说苦中遇到的那点好事。 她同他撕心裂肺地抱怨过,也尽情诉说过对他早逝的恨意。哭完一场,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活的人知道死的人会走,但坚信能等到个体面的道别。 “你要是想他,明日我们去他坟头给他烧钱。”妇人和少年搀扶着,转身回到屋里去。 絮絮叨叨的声音飘散在夜里。 “他死脑筋,别在下面因为穷让人欺负了。” 夜里飘下了雪,夹着淅淅沥沥的雨。 问荇回眸,看见秀才就站在屋前,却不敢显露出自己的模样。 分明只需要一瞬间而已。 “……若是我,我兴许也会这么做。” 柳连鹊看着原处的秀才,妇人悲戚的情绪让他想到了他和问荇。 既然已经走了,那就不要再给活人留太多徒增痛苦的念想。 “我不要你这么做,若是我,我不会如此豁达。”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都要让你见着我。”问荇重新戴上斗笠。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你不能忘掉我喜欢上别人。” 他会要柳连鹊好好活着,永远都记得他,宿命里的红线终究会把他们再次牵引。 “当真?” “当真。” “既然说了,要说到做到。”柳连鹊轻笑,岔开话题。 “要春天了,这或许是最后一场雪。” 再往后,冻土化春泥,积冰成泉水。 这个不漫长却难熬的冬天,终于是要过去了。 …… 竹屋里。 “果真是怨鬼聚集的缘故。”画眉鸟的语调终于有些活力。 没想到只是一晚上,问荇和柳连鹊这两个外行就能探查出原因来。 “因为原因并不难找。”问荇喝了口茶,生生忍住没把话说得太无情。 归结到底,不过是隐京门自己不愿去认真找,好不容易去找了,也没和盘踞的小鬼们心平气和说几句。 “已经确认能够度化小鬼,等到小鬼都被度化,镇子里的水也会恢复如初。”他看向柳连鹊,“而且我夫郎同我说,泉水边的结界像是长明所为。” 柳连鹊点头,证明问荇所言非虚,问荇又接着道。 “我们已经替隐京门探到如此地步,但使用起符箓还是手生,所以望隐京门也至少能搭把手。” 问荇这话说得非常客气,延岁给他讲得略微羞愧。 其实严格来讲,是问荇在帮隐京门冒着风险深入山林,他们继续做缩头乌龟实在是不妥当。 “把小鲤喊过来。” 等到赵小鲤也进屋,延岁舒了口气。 “你们来一趟隐京门,让小鲤带你们去。” “若是其他人不同意,那就我随你下山来。” “师父,您不能出来!”赵小鲤着急了。 “您连路都走不了,明明还有很多师兄状况还行,让他们来不可以吗?” 延岁沉默了会:“他们愿意来,自然是最好。” “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 活得岁数越大,多数人感情愈发匮乏,也愈发冷漠。 掌门走了后,就再也没人能把弟子门凑在一起,隐京门表面无事,实际上混乱得很。 赵小鲤眼泪汪汪,又要哭出来:“那,那就我去。” 他重重吸着鼻子:“我没本事,但至少也算个帮手。” “傻孩子……” 这苦命的师徒俩实在可怜,问荇明白了延岁喊他去隐京门的用意。 延岁已经劝不动同门了,希望看见问荇,能够让隐京门里冷漠且自私的人心有所触动。 “延岁道长,我何时能够动身?” “今日动身。”延岁声音沉下,“你只管随小鲤来就好,有其他事我去说。” 他这不中用的老东西,也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赵小鲤捧上晕过去的画眉鸟,终于恢复了镇定:“小舅舅,连鹊哥,再往上的山路不好走,你们随我来。” 再往上的地方,问荇和柳连鹊都没涉足过。 山路越来越窄,已经到了只容下一个人通过的地步,而且乱石也多起来,仿佛就是为了抗拒外人进入。 他们往上走了一刻钟,前面就已经没有山路,只剩下云雾缭绕和无尽的丛林,隐约传出鸟鸣声。 赵小鲤划出张符,他们眼前的云雾骤然散开,丛林也变得稀疏起来,树木间凭空出现了条野道。 问荇抬眼望去,朱红色的楼阁隐约出现在山林之中。 楼阁精致,栏杆上有雕饰,和他想象中清净的道门有些差距,但配得上“隐京”二字,仿若隔绝于红尘外的另一片浮华。 可这浮华之中,鲜少有人烟。 渐渐地,野道变成了光洁平整的石阶。 门派前面没有气派书写的名字,甚至没有弟子看守,赵小鲤又破开一道结界,带着问荇和柳连鹊进入,几乎毫无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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