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淡淡的酸涩果味和药草香不知不觉混在一起,山间隐隐传出清脆鸟鸣。 “要到寅时了。” 鸟向来会比人醒得早,但再早的鸟鸣也预示着至多两个时辰就会迎来天亮。 为了能在天亮前采好山货,他们的动作又加快了些。临近竹林,跟在末尾的篾匠也走到了前头。 “闻笛,你们篾匠都不吃竹鼠吗?” 问荇又看见了竹鼠打的洞,好奇地问。 闻笛迟疑片刻:“吃,但不常吃。” “没钱吃,有钱就不吃了。” 意思是只有饿极了才会吃竹鼠。 “我之前听说竹鼠烤起来也是份美味。” 问荇也没吃过竹鼠,但上辈子有段时间网上到处在传竹鼠肉好吃,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老鼠应当不能吃啊?” 郑旺长在镇子里,对竹鼠的印象和大耗子差不多。 “是,竹鼠肉很好吃。” 闻笛却赞同了问荇的话:“但因为长得丑,所以没人敢吃,也没人买。” “我就说嘛,又没闹灾荒,老鼠怎么能吃呢。” “你……” 郑旺不可置信看着若有所思的问荇:“你真想吃啊?” “比起吃,能卖钱更要紧。” 问荇缓缓露出个笑:“好吃就能卖出价钱。” 竹鼠说白了就和蛇肉、兔肉一样都是野味,他会想办法把竹鼠塞到酒楼的餐桌上。” 郑旺一阵寒恶,嘀咕道:“我要是去吃饭的,肯定不会点老鼠啊。” “今晚先不谈竹鼠,没记错的话,前边就又是片山壁。” 问荇笑笑,岔开话题:“时间不多了,去那最后一处。” 他的鞋里浸了水,走起路来就像踩着潮湿的草垛赤脚步行似得,严重影响了前进的速度。 盘在百年乔木上的,长着果实的藤蔓已经过了采摘的时候,本该圆滚滚的果实变得干瘪,失去了入药入口的价值。 还好眼前的石壁没让问荇失望。 “是穿心草。” 闻笛俯下身,头一个看到长得平平无奇,实则能够入药的小草。 铜钱状圆形的叶,叶片中间伸出细细长长的杆,又分叉开来,长出其他更小的铜钱。 “年轻人眼力是好!” 黄参对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篾匠好评连连。 如果可以,他希望问荇能把篾匠给留住,好把他这门手艺接着传下去。 虽然篾匠也是个鬼了。 想到这,黄参不免有些惋惜。 这孩子肯定是家里做篾匠,才跟着也做了篾匠,否则去学岐黄之术多好。 篾匠不好意思笑了笑,随后又安静地一言不发。 问荇小心将穿心草从野草里拔出来,现在不是穿心草采摘的合适时候,毕竟这种寿命极短的小草已经开过花,早早步入了生命最后的时节。 他手上这株瞧着绿意葱茏,多少还有些阴差阳错的成分在,才能让他给遇上深秋长势茂盛的穿心草。 挑夫篾匠陪着老郎中在峭壁上看,问荇和郑旺蹲在峭壁根部,一寸一寸搜寻蘑菇和野菜。 要是再早半年,问荇肯定不会想过自己还有大晚上在山里挖野菜的一天。 挑挑拣拣找的几个菌子全是最普通的草菇,好不容易有颗大点的,还被不知道是蚂蚁还是甲虫啃了洞,只能拿回自家炒菜了。 “有野菜!” 问荇从树上取下些木耳丢进箩筐,听到郑旺在不远处的水沟处大呼小叫。他用麻布随意擦拭下手,凑上去看郑旺的发现。 一簇簇绿得发紫的叶片长在溪边,甚至绵延成条状,散发出种像鱼又像药的气息。 问荇:…… 折耳根,那还是算了。 他还是头次见到这么大片折耳根,难怪刚刚风里总有股说不上难闻,却很奇怪的味道挥之不去。 折耳根曾经救过祝澈一命,在他跌下山的时候替他掩盖住他身上血腥味,但问荇对折耳根的味道敬谢不敏。 折耳根便宜又清火,江安镇人不少都爱吃折耳根,问荇之前恰巧闻到过次醇香楼做的凉拌折耳根,几乎是青着脸拒绝掉了许掌柜请他尝尝的好意。 毕竟人只要还会呼吸,就总有些吃不来的玩意。 他露出个假笑:“要是再装折耳根,箩筐得不够装了。” “明明还有好些位置。” 郑旺不甘心:“你就是不懂折耳根有多好吃!” 显然郑旺就是喜欢折耳根的那派,遇到折耳根激动得脸都红了。 他大字识不得几个,其他草药压根记不住,只有折耳根记得牢靠。 因为活着的时候,他娘就喜欢拌折耳根给他们吃。 切成段用盐水泡过后再放调料,那味道他死了多少年都忘不掉。 小时候偶尔还会嫌弃,现在再也吃不到了。 郑旺眼里流出丝罕见的悲伤。 问荇不作声,看山崖上的鬼还在忙活,掰了几根长势好的折耳根下来:“你也来采几两。” “小问,你不是不吃吗?”郑旺满脸惊讶,但还是顺着他的话,不熟练地折下些折耳根来。 “箩筐还有位置,给你装点也没事。” 幸亏折耳根和榴莲还不一样,气息萦绕四周但不算霸道,至少不会把其他药材的气味也染得奇怪。 即便如此,问荇还是用布将折耳根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 “你想要,往后再给你烧也行。” 他撂下句话,去忙着看崖壁前的情况了。 “是!” 郑旺明白了问荇的用意,大声地应着,眼睛微微发红。 能够再死后拥有这样一份差事,是他这几十年浑浑噩噩后最幸运的事。 天光微启。 药材一一落入箩筐,但三个采药的鬼兴奋地对视了眼,默契地将最后一株藏了起来。 “来,伸手。” 黄参就像个慈祥老者,半透明的身子将悬浮在他们身后的枝叶形状遮得模糊。 “我们运气太好了,这是今晚发现的最好药材。” 之前采到长生草黄参都没现在激动,是什么药材让他高兴成这样? 问荇依言伸出手来配合老人家。 绿中微微泛着白紫色的、分叉呈竹节状的草药落入他的手里,需要两只手才能托起来。 药材枝节粗壮,表面像上了漆,连些许斑斑驳驳都显得厚重。 “石斛,真是捡到宝了。” 黄参笑得眯了眼:“知道品相这么好的石斛能卖出什么价钱吗?” “少说十两银子!” 石斛无法养殖,只长于悬崖峭壁,需要几人互相帮衬拉上绳子才敢去摘。 即便安全措施做得够到位,也经常有采药人为了石斛坠下山崖。 价值总和风险挂钩,石斛的稀缺和金贵引得不断有人拼上性命都想去采撷。 对于能够自由漂浮也不怕死亡的鬼来说,采摘石斛和采摘田里的萝卜、白菜一样简单。 干瘪的石斛和粗壮的石斛价钱能差数十数百倍,问荇手里这颗在石斛中都算得上佳品。 且当下不是最合适的采摘季节,石斛供不应求,在药铺正是紧俏,不是别人求着药铺买,而是药铺到处求着卖。 “十两银子!”郑旺率先爆发出欢呼,就好像是自己挣到了钱。 篾匠抹了把脸,浑身上下的局促终于消散下去大半,轻松地眺望着天际。 其他鬼也跟着笑起来,今晚的努力迎来了最好结果。 “辛苦各位了。”问荇郑重地向他们表达了谢意。 有这么株石斛在,其他收获的药材都可以并数打包给药铺,况且黄郎中死得久了,实际上开的价格比时令药还低。 这一筐药材,贱卖都至少能卖到二十两,更何况落在问荇手里,压根不会贱卖。 这才探了两处岩壁,虽然摸到石斛的好事是不常有,可但凡一天能摸出几两银子,半月下来都是笔巨款。 问荇背上箩筐走在山路上,看似孑然一身,实则身边环绕着其他人无法看见的鬼魂。 “日头要升起来了!” 郑旺瞧着天边金红色,雀跃地提议:“难得有个好地方,我们看完日出吧。” 鬼魂都不喜欢阳光,可今天没任何鬼反对郑旺的话。日出代表着他们暂时消亡,鬼魂们许久没有正经看过日出了。 半山腰看下去,平坦的田野视野无比开阔。 “原来日头可以这么红。”黄参眯着眼,忍不住叹道,“我都要忘了它的样子了。” 曾经年轻的他顶着朝阳,背着箩筐在山中行走。 那段日子隔得太远,记忆就和陈旧的谷子一样,需要时不时拿出来晾晒,拿出来回味。 三个兵卒并排站着,难得没有吵闹,也没有嬉笑,只是静静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金红色变成灿金喷薄而出,驱散的不知是云雾还是炊烟,被阳光照射到的灵体瞬间变得透明,直到彻底消失。 但没谁出声和其他人道别,因为他们知道彼此还会再见。 问荇静静站了会,再往身侧看去已经谁都没剩下,只剩下山谷回荡着清晨的风。 浸湿的鞋子不知不觉变得半干,青年往前走了几步,缓缓转身,笑着看了眼方才站的方向,随后迈着腿朝着山下赶去。 昨晚一群鬼和他上山,现在朝阳升起,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能面对阳光。 他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这是?” 听到敲窗的声音,祝清拉开窗户,却发现窗外空无一人。 只留下几颗圆滚滚的草菇还在微微打转。 “小哥哥来过。” 问丁盯着那颗草菇,声音很小,但带着雀跃。 不光祝澈家的窗边悄无声息多了几颗山货,清心经的饭盆也被重新清洗过,擦得簇新的灵位上放着供果和山楂,还有被剥了壳,已经不能砸疼人脑袋的栗子。 太阳在天上转了半圈,逐渐有了下沉的趋势。 江安镇的一隅。 “好嘞,慢点走!” 郑宁收了摊子,正清点今天挣到的钱。 七十三文,比昨天多了五文。 自打知道郑旺已死,郑宁和郑母搬离自家祖宅,母亲年岁大了只能呆在家,他自己做点布匹这类小生意。 他们日子过得好了很多,至少不用守着空荡荡的家里挨饿了。 为了照顾自家年迈的娘,郑宁不得不提早赶回去,可过着看得到盼头的日子,他心里是满足的。 “郑宁?” 一个陌生的男人恰好找上了他,见到他后松了口气:“有人让我给你带些东西,你可让我好找。” 拉牛车的非常郁闷。 要不是问荇算他老主雇得罪不起,他才不会稀里糊涂顺路替问荇给别人白带东西,还找了半天才找着人。 他问了几个认识郑宁的,才知道他们已经搬出老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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