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轻笑一声默认,提点道:“五殿下叫我来的。乾都风言风语,不必放在心上。” 宋观玄默不作声,高歧奉借听政已然在朝中笼络分派,最近散出些他与高重璟的流言也是意料之中。 今日顾衍虽然刻意,却也是费心提点,只是没想到他暗中竟是偏向高重璟的。 眼前微光稍明,顾衍替他撩起垂帘:“洪流之中不相互凭依,难道还去水里沉浮?” 宋观玄心中明事,将另一边帘子撩起来:“师道为尊,顾少师请。” 通厅的连门洞开,珠帘翠幕在夏时晚风中摇动。岩板圆桌只空了两个位置,人多得有些挨挤。 高重璟遥见水色身影穿过两道薄纱屏风,宋观玄行云流水在高重璟身边留的空位坐下,另一侧孟知言即刻朝叶海心那边挤了挤让出位置。 宋观玄隔着碗碟朝常行江打了照面,顺着圆桌望去,又看见解天机也在。顾衍正僵硬地在解天机旁边坐下,微微侧头看着解天机那副慈父模样:“今天是解司承吃饭的吉日了?” 解天机摆着面前的筷子,对宋观玄笑完后没给顾衍好脸色,垂眼漠然:“少听几句顾少师的吉言就更好了。” 见怪不怪,宋观玄这几年在监天司颇受照拂,顶着解司承慈父般的目光中又起身拜了拜。 再坐下时,高重璟凑过来低声道:“刚才楼下……” 宋观玄扶起筷子,淡淡道:“我无妨的,刚才多谢你叫顾衍过来了。” 下作言语他听了两辈子,说来并不在意。至于和高重璟的那些,有朝一日高重璟行到峰上,这腌臜言语自然又会变成总角之交,年少君子。 高重璟眉心不解看着宋观玄,这人神色淡淡透着些许愉悦,似乎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他不再提这些不痛快的事情,瞟着解天机那边道:“他俩怎么了?” 宋观玄微微侧头,两人明目张胆地小声议论:“你不知道么,有好几年了。为的是顾少师家动工的时候,解司承赖在他门口要了三个月工钱那点事。” 高重璟挑眉坐正身姿:“真的假的?” 宋观玄咳了两声:“晚上回去同你说。” 一水上菜的伙计将宋观玄的话头盖了过去,素衣伙计穿过描金垂幔,呈上菜式精致而不失简朴。宋观玄瞧着墙上的金丝牡丹图,都多了分两袖清风的意味。 顾衍想得周到,没让这聚会逾矩。宋观玄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只是这样,孟知言吃得饱吗? 灯火氤氲在热菜的雾气里,顾衍端杯:“小宋大人生辰吉乐,欢缘共饮。” 众人举杯应和,齐齐朝着朝着宋观玄望来:“小宋大人!” 宋观玄扫了一圈,顾衍加上解天机崇贤馆几人和监天司几人,着实热闹。 明光的灯光在酒盏在宋观玄眸光中晃荡,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还能有这样的生辰。握着杯盏的指尖微微发凉,仰头共饮一回。 四周热闹,宋观玄牵扯着笑意掩去胸口憋闷。他默默看着弥散在席上杂杂人声之中的欢缘,高兴不假,又觉得唯独自己冷清。竟比不上往日高重璟给他送风筝的时候,说生辰又寻到什么地步那般热闹。 他埋头吸溜长寿面,将这点异样悄悄埋了下去。 当啷。 面前的小盏轻响。 高重璟的杯盏靠过来,在喧闹之中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宋观玄,生辰吉乐。” 宋观玄心里这点冷清散了散,端起杯盏轻轻碰了下。 当啷。 他悄声说:“多谢多谢。” 话音未落,高重璟已经被顾衍叫去行令。 宋观玄看着杯里剩下的甜酒,趁着四下走动溜到窗边透风。 窗外的星月夜下,屋外四散着闹市灯火。宋观玄趴在窗沿,眼中星星点点。 他身后满屋栋梁,忽然有种大奸臣误入两袖清风的阵营的诙谐感。 夜风清凉,吹散他胸口的憋闷。宋观玄想起刚才席上饮过甜酒,怪不得有些难受。 去年冬季病过一场,今年春日里倒是还好。他早就习惯这走下坡路的身子,不过是严回春的方子拖着,乾都的气候养着,才没像上辈子那样反复无常。 他支颐凭窗地看着热闹,看着高重璟正焦头烂额,他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再抬眸高重璟已经朝着他走来,宋观玄笑意渐深:“躲顾衍?” 高重璟端端正正坐下来:“来看看夜景。” 宋观玄微微靠着椅背,将窗沿让出来:“那你看吧。” 高重璟伸头朝着窗外看了看,乾都灯火,十年如一日,没什么特别的。 他转头回身,蓦地撞进宋观玄淡淡的视线。纱绢灯火柔在宋观玄的眉眼之间,小巧的鼻尖跃动着一星微光。 高重璟险些着道,清清嗓子:“没看出什么门道。” 宋观玄笑了下,继续支着窗沿,目光留恋地看着灯火。心里想着,你要是见过它烧起来的模样,便会觉得珍贵了。 他掩下浮动的心绪,应和道:“确实没什么门道。” 高重璟瞧着灯火映在宋观玄漆黑的眸中,如同祈福飞天的明灯在夜空闪烁。 “你瞧什么?”宋观玄没回头,只觉得高重璟像是在看他。 高重璟默默别开视线,将心中微动埋了下去。伸手挪了茶杯到自己面前,杯底摩擦着桌面,发出粗糙的声响:“瞧着,你有些不一样了。” 宋观玄转过身来,将高重璟无故端方的姿态收入眼中,随口道:“前几天常行江也说,我瞧着不一样了。” 高重璟目光落在茶水里,脱口而出:“常行江又觉得哪不一样了。” 又? 宋观玄不假思索,长睫扫下一道疏影:“许是长高了点,让常行江心生嫉妒了吧。” 妒忌这词来得也怪,常行江如今也二十三,也无需再长个子。 微妙的滞空延续几息,高重璟突然开口。 “那小宋大人确实长势喜人。” 宋观玄应着:“你也一样,长得比我还高了。” 两人对着茶杯坐了一阵,抬头一看,顾衍一行人已经散了。 宋观玄支着头:“要不殿下也先回吧。” 高重璟正习惯了对坐,半天才道:“你不顺路?” 宋观玄长出一口气:“风言风语……你方才楼下也听见了。” 顾及着宋观玄的身子,他们的席面散得早。此时正是别人酒过三巡的热闹时,被人撞见岂不是更要传得风风雨雨。 高重璟没走,起身邀请他一道下楼:“身正不怕影子斜。” “也是。”宋观玄一撑膝盖站起来:“多一句不多。” 两人绕路出去,又上了来时那辆桃木马车。 宋观玄坐在车里,摇晃着朝宫里去。心想着不一道回去又能如何,人也住在宫里,十年工龄也还没有马车。 啧啧,真惨啊。 高重璟坐在一侧,看着宋观玄身上笼着月色。苍白的脸上泛着一丝薄红,眉眼间却落下几分寂寥。不免有些担心:“方才喝了酒又饮茶,是不是不舒服?” 宋观玄心里念着自己该买什么马车,眼神飘忽。胡乱应着:“嗯。” 他声音轻缓被风一吹就散,宋观玄耗过心神便会显出几分病色,这几年似乎越发严重。高重璟想到这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遣元福去叫严回春瞧瞧吧。” 宋观玄倚在窗边望着夜景,微微摇头:“茶水太浓而已,歇一晚就好。” 高重璟试探着:“过生辰不大习惯?” “又不是第一回过生辰。”淡色的唇角微微牵起,宋观玄缓缓道:“放风筝那年我就有经验了” 高重璟想起那日风筝,想起宋观玄眼中的点点明光。他开口道:“明年还是风筝吧。” 宋观玄听着车轱辘声,微微点了点头:“多谢。”半晌他又补了句:“今年甚好,许是我大意碰了酒水不大舒服……” “我知道。”高重璟默默应着。 宋观玄不再说话了,他身上带着些甜酒混着茶水的暖意,松软地倚在窗边。他并非不高兴今日安排,只是现在懒散不想开口。 一路无言,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前停下。 宋观玄和高重璟并排走在宫道上,月光在脚下铺陈。 方砖阔道上隐约有一星火光,从太和殿的方向晃荡地朝他俩跑了过来。 宋观玄捡起话头,轻快道:“你猜是来找我俩谁的?” 高重璟听这意思,今晚总有人遭灾:“我今天的功课都问过了。” 宋观玄看着高重璟漆黑的眉梢:“议事?” 高重璟摇头:“最近翻的去年的陈案,冬季赈灾的事情,不像是要紧。” 宋观玄了然:“那就是来寻我了。” 高重璟没有改道,宋观玄只喝一口并未醉酒,但看着有些倦乏。他蹙起眉头:“寻你是有事要紧?” “微臣应诏都是常事,殿下别担心。” 宋观玄说罢朝着宫人走去,忽而又折返回来,飘忽的语气里多了分诚心:“今天席面,十分珍贵。” 高重璟微微一怔,对着不远不近的宋观玄点点头。 他目送着清瘦的背影朝太和殿走去,低声像是说给他自己听:“我知道。”
第33章 择日 元福和顾衍打过照面, 闪进崇贤馆里:“打听到了,小宋大人昨晚在太和殿就没回来,这会应该去监天司了。” 高重璟犹犹豫豫拿起桌上的册子, 出了崇贤馆就朝监天司的方向走去。 监天司里凉气缭绕, 铜纹冰鉴冒着白烟。 常行江从成山的度牒里冒出个脑袋,朝着桌案后的宋观玄道:“师叔,这西瓜不吃就冻得太凉了。” 宋观玄细笔写册,头都不抬:“一会有人来吃,不着急。” 孟知言刚走,桌上还留着他吃剩的瓜皮。这几块是新镇的,外头热得一言难尽, 崇贤馆过来定是寻些消暑的东西。 话音刚落, 高重璟跨了进来。 宋观玄闻声笑笑,走笔不停:“今天崇贤馆这么早就散学了?” 高重璟一手拿着算纸,朝常行江扫了眼。常行江看了眼算术书,悉悉索索地去了里间。 “今天只有我一人被顾衍叫去。”他吃了块瓜解暑,看着桌上的瓜皮:“孟知言也来过了?” 宋观玄起身收起桌上的册子,将他手里的算纸抽出来:“孟知言嫌崇贤馆炎热, 来我这里蹭点冰鉴,我叫他和常行江一道吃瓜。” 他从旁拖了张椅子过来放在长案同侧, 手上的笔已经被高重璟接走。 高重璟见他恍惚, 熟练地领着他坐下:“我不问题目。” 宋观玄支着头坐着,缓缓将算纸挪开些:“嗯。那是什么事情?” “没睡好?” “嗯。”宋观玄找了支崭新的毛笔架在砚台边, 手上随手将一只密封小笺推到高重璟面前:“昨晚在太和殿通宵达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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