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重璟微微勾起嘴角看着他,不置可否:“嗯,你自己走。” 翌日。 宋观玄久违地在留园醒来,阳光落在薄被上已有了些热度,浑身酸软得使不上力。 遥遥听见常行江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师叔,我在宫门听说师叔请了病假。”果然那道袍疾步走进屋内,喋喋不休道:“原本是找师叔商量些乾都观写道文的事情,行江听到消息放心不下就过来了。” 宋观玄捂脸,开口嗓子有些哑:“行江……” 常行江见他难以动身,便要上前帮忙:“师叔,起得来吗?我扶你。” 宋观玄摇摇头:“水……” 常行江连忙去外间倒水,宋观玄撑起身子险些呼痛出声。夏日轻薄的衣衫微微敞开,他赶忙趁机拢好衣领,盖住锁骨上的深红痕迹。 转眼水送到面前,常行江关切道:“师叔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热了?冷不冷?要不我去关窗吧。” 宋观玄趁着常行江关窗的间隙,喝过水倒回床榻,脸越发红了。 他扯着薄被盖住脸,听见高重璟的声音。 “常行江?你怎么在这。” “我听说师叔病了,来探望不行吗?” “行江……”床榻上传来宋观玄无奈的声音:“出去。” “可是师叔……” “出、去。” “是……” 常行江后脚刚出门,高重璟就利落将门关上。 “吃过东西没有?我带了粥来,喝点吧。”高重璟将食盒粥碗放在床边。 宋观玄没好气地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想着方才常行江在这里他差点失态,他面无表情道:“就是这样五日两休的是吧?高重璟!”
第119章 今时月 马车徐徐缓缓朝着行宫而去, 车内放着冰片香囊,熏得纸页翻动声都透着凉气。 宋观玄额角抵在车壁上,曲着腿借折子硬壳正在写乾都观的仪典事宜。 “这壳子垫着好写吗?”高重璟摇了两下折扇, 探身挡住宋观玄视线。 宋观玄伸手在他脑袋上推了推:“你要是这么挡着我当然不好写, 还远着呢,这么无聊?” “借来给我也试试。”高重璟拿走宋观玄手上的纸笔:“昨晚不是在太和殿呆到丑时吗,都不用休息?” “夏季农时,我和解天机在那给杭时有出主意。”宋观玄枕着车窗,没了事情可做反倒有些晕车。 他无聊道:“天热,睡不着。” 微凉的折扇塞进手中,玉质细腻触手升温。 宋观玄展开折扇两面翻看, 两面白纸一个字也没有。他轻轻合上扇子, 把玩着玉质扇骨,抬头问道:“这看着像那玉簪的质地,又是哪块好玉运来就裂了?” “解天机找着的新玉,和他从前那把折扇一个地方挖来。我觉得好看就买了一把,刚好给你消暑。”高重璟埋头续上宋观玄写的仪仗安排,笔下流畅:“卫南的药试过怎么样?我问他要不要帮忙, 他居然还想拿解暑汤药来骗我喝,一下被天乙抓个正着提到我面前来才承认。” 宋观玄摇了两下扇子, 舒服靠在角落:“你可别把卫大人拎坏了, 药……不大有用,咳嗽不怎么好, 时有目眩, 其他也如旧。” “比去年夏日呢?” “好许多。” 宋观玄觉不出好坏, 药比饭喝得还多, 总是要好一些。 他拿扇子挑着高重璟袖摆:“说来去年夏日, 你让元福去抢解天机家门口的蜜饯,急得解天机都来找我告状。” 高重璟一愣,偏头看着宋观玄:“我那时刚刚与你表过心意,只觉得你看我不是皇储也不是天命,如此纯粹我又何德何能。于是不知如何才能于这样的纯粹并肩,胡乱使力反倒是害你病了几回。” 宋观玄笑道:“结果往后一看,竟然彼此彼此?” 高重璟摇头,按住宋观玄摇晃的折扇,倾身认真道:“往事如旧月,不能照今人。” 宋观玄微微挑眉:“嗯。” 手中的扇子被抽出去,高重璟颇为肃然道:“宋观玄聪慧过人,总不会也为了我做这无用之事吧。” “你想让我做还是不想?”宋观玄眨了下眼睛。 高重璟折扇一合,不轻不重打在宋观玄手背。 清脆响声落下,倒是不红也不痛。 高重璟理了理衣襟,正经道:“不想。” “我明白。”宋观玄将扇子拿回来在手背上又试了几回,歪着头想过后,突然发问:“往事如旧月?” 高重璟伸手拦住宋观玄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在掌心,略微泛红起来。 “我从孟知言的书上看的,昨日光辉不是今日光辉,往事岂不如同旧月?月色依旧,辉光早已更改。” 宋观玄扯过高重璟的手,摸着他掌心兀自琢磨,缓缓道:“孟知言……孟知言觉得天工如何?” “天工?你说制造司?”高重璟回忆片刻,学着孟知言样子:“一块顽石,让人生气。” 他学得及其像,神态动作都十分相似,宋观玄笑得抚掌:“也好,不然让他去了制造司也麻烦。” 高重璟于旧人旧事洒脱,那么且等到夺位之时再寻法子与高歧奉清算也好。纪安斌前几日传信说已然捉到樊交佟,截获与乾都来往的信件。 往后这信件由纪安斌代笔,至少可保战乱不会再起。 宋观玄想着松了口气,靠在车角静看高重璟写字。 “你知道写什么吗?就续我的话。” 高重璟头也不抬:“知道,上次我的仪典,乾都观的安排我都背熟了。” 车队仪仗行得缓慢,到达行宫时已然入夜。 车内堆着写完的折子,宋观玄和高重璟竟然都是一脸倦色。 元福小心传话道:“小宋大人,时雨殿圣上您去见呢。” 高重璟扶着宋观玄站稳:“你还晕着?” “反正进去也是跪着,又不让我走路,刚好缓缓这路上的颠簸。”宋观玄扯扯衣领透气,随着高重璟一道穿过人字长檐。 “我在门口等你。” 宋观玄点点头,进了殿中。 殿后传来潺潺水声,夜色沁着凉意。 “别跪了,坐吧。”高乾眉目柔和,凝着窗外月色。 宋观玄拜过一回,坐在侧位。 “上次拿药逼你被你师父知道了,回玉虚观之前差点拆了我的大殿。若不是我也试了高歧奉,恐怕是难得收场。”高乾咳了两声,喝了口茶:“你别害怕,到底重璟也是我孩子。” “观玄知道。”宋观玄朝茶杯里看去,想要看出些端倪。 “是药茶,与你的大概不同。”高乾揭开茶盖给他看:“你这么病了十几年,倒是依旧性子沉静。我看着可怖,总想找些仙方养起来。” “乾都宜人,观玄已然是有幸……”宋观玄心中一紧,这样直接给他看莫不是难好了。于是朝着高乾脸上望去,又看不出什么病色。 他腹诽着,从前高乾也是急病走的,实在是找不出可疑之处。 “若是到了今年除夕,我或许能给重璟过回生辰。他的生辰不巧,从来没陪过他一次。” 宋观玄战战兢兢不敢说话,难道说高乾的死因着这世变动提前了? 他盯着茶杯,上次和严回春说过后又过去月余,并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想来这件事或许凑巧,其实不成也是无妨。宋观玄莫名觉得轻松,查不出来也有查不出来的好处。 “回去吧,只是听说严回春带了徒弟去医你。我看看你起色如何,好去给王若谷回信。” “多谢圣上。” 宋观玄莫名其妙地出了时雨殿,朝着立在月下的高重璟走去。 “他又为难你?” “他想你了,叫你重璟呢。” 高重璟顿时警觉:“他要算计我?” 宋观玄遥遥头,矮身穿过花架,一路理着思路跟着高重璟到了长闲殿前:“怪得很,像是王若谷也想我了。” 高重璟缓缓转头:“啊?” 宋观玄同样一头雾水:“不明白,许是到了喜欢起子孙绕膝的年纪了吧。” 月色当空,宋观玄在殿前长阶坐下,扯扯高重璟的衣袖让他坐在身边:“透透气再进去吧。” 高重璟一掀下摆坐下,更加疑惑:“他俩怎么了?” “说是王若谷知道他拿药试我,把他大殿拆了。”宋观玄说起这个,陡然正色:“他似乎也试过高歧奉,既然药不在我这……” 高重璟会意,和他一起看星空月色。 夜风寂寂,一些莫名亲缘找上门来,说不上的别扭。 “小时候……大概三四岁时。”高重璟忽然开口:“高乾不来和我过生辰,我在除夕夜里哭闹不止。后来高思拂的母亲陪着我去望楼上看烟花,和我说要是这个弟弟将来生在元日就好,到时候可以作伴一起哭。 我不愿意,不想和别人分这个日子。于是和她生气,不理她了。” “后来呢。”宋观玄也和他一道枕着手臂躺在楼梯上,并不大舒适,但是彼此靠得很近。 “后来她哄了我好久,从西边宫苑追到重华殿。和我说了一整晚的话,又唱歌哄我睡觉。坐在床头骂高乾那些苦其心志的法子太生硬,往后日子里要日日来瞧我有没有被欺负。”高重璟靠得离宋观玄更近些,闻得到淡淡梨花清甜。 “她信守陈诺?” “嗯。”高重璟顿了顿:“许多我羡慕的玩具她都给我找来,吃不到的点心就和我一道去小厨房偷拿。许多事情都是她教的,虽然是记不太清,好像渐渐都成习惯。” 宋观玄心里有些可惜,高思拂的母亲也没能活过生产这轮辛苦:“可就那么几个月……” “足够了。”高重璟小心翼翼地转头看着宋观玄,这几个月在宋观玄面前恐怕已如炫耀一般。 夜风穿过,天星如盖拢在两人身上。 宋观玄心思微动,开口道:“玉虚观里没人带过孩子,王若谷也不会。冬天里下山替我去找乳娘,将我和常行江搁在一个屋里,把常行江急得团团转。 王若谷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在床上哭得快要没了声息。而常行江正跪在床前做法,什么仪式都想过了,就是想不起将米汤灌我一点。” “他多大?” “也就八岁吧,这事是他和我说的。”宋观玄望着夜幕星辰,微微牵起嘴角:“行江总担心我要是哪里不足,就是他那时饿出来的,战战兢兢过了好几年。” “玉虚观……也很难吧。”高重璟眸中闪烁。 “久不回去,就只剩下美好的回忆了。”宋观玄微微摇头,背上硌得难受。他重新起身,将高重璟也拉起来:“这样很好。” 新月今人,温热的夏风带起发丝,两人并肩坐在长阶上。 高重璟挨着他,体温透过衣料浸染过来。 过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说常行江的饭好吃,原来是饿的。”
125 首页 上一页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