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寒暄一阵,范谢又将路上见闻与崔珏说了一些,到了最后,崔珏才将目光锁在了褚九殷身上,与他语重心长道:“褚公子之事,我虽身在冥界,却也已知晓。你能听从小白谏言,可见你也是个极知事的,只是你既到了冥府,便应按我冥府的规矩办事,其中种种,还是得按部就班,万万马虎不得。” “不敢!”褚九殷拱手道,“我此次前来,所求便是让崔府君看看,颜子俊是否真的寿元已尽。若还有法子让他起死回生,便是先生不言,我也当尽全力报答您的恩情。” 说着,褚九殷便要向他跪下,崔珏倒不敢受他这一拜,忙将他又扶了起来。 文判官崔珏,是冥府律法的编纂者,又执掌生死簿和判官笔,可上书万物生灵阳寿,且他为人峭直狷介,公正磊落,虽掌大权,却从无徇私,若颜子俊尚有一线生机,他也会秉公直言,断然不会对人加以蒙蔽。 褚九殷信任崔珏为人,便将自己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他又极为害怕,以至于在心里默默祈祷了无数次,千万不要让他再从崔珏口中听见一句绝望之语。 崔珏将手轻捻美髯,看褚九殷因为紧张,已致面上现出菜色,他也不愿他多受折磨,便又说道:“这事本不用你说,在你们抵达之前,我已将生死簿看过了。褚公子,你那伴侣命格当真奇特,其实他早些年便已死去,这点上,生死簿上写的清楚明白。” 说着,他将掌中簿子摊开,按着生辰年月,找到了颜子俊的名字,又将他生卒年等逐一指给褚九殷看。 崔珏道:“若叫一死去多年之人再死上一次,千百年来,从无此理。你们来前,我本想让无常送他的魂魄重回阳间,可中间又觉着不妥。这事,还真是有些难办。” 褚九殷听完这话,也觉纳罕。他在生死簿上看了半天,也悟不出其中道理,只得又向崔珏问道:“那依您的意思,此事该怎样解决为好?” 崔珏略一思索,道:“无他,你且随我穿过鬼柳林,往孽镜台前看过,再做定夺不迟。” 眼下颜子俊的魂魄就捏在这些鬼仙冥将手中,既到了人家的地方,最好就是听命行事,且褚九殷还要从崔珏口中知晓救活颜子俊的方法,便是他不想多费周折,也只得听从崔珏的安排。 于是,几人随着崔珏,一路上穿越瘴气弥漫的鬼柳林,终在那片浓稠的灰雾之后,来到了孽镜台前。 “无赦,且拿你手中的锁魂囊在这里照照,”崔珏向范无赦吩咐着,又看向褚九殷道,“颜子俊一生功过,全都能照进这镜子里,等将他一生看明了,就能知道他为何这样与众不同。” 褚九殷心中忐忑已极,却仍点头称是。 这时,范无赦走上前来,将手中锁魂囊在台前晃了几晃。 孽镜台下,只有台基一座,上头空无一物,无遮无拦,本来平静无波,经范无赦方才动作,凭空骤起了层层波纹,顿将一片淡色光晕打散成了散乱的浮光。 顿时,金芒大作,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流光溢彩,如在夜幕中扯开了一道时空的罅隙,无数画面如暴雨般倾盆而至,挥洒于天地之间,令在场的每一人,都能亲眼目睹这镜中残存的记忆。 颜子俊的前半生,就这样如走马灯般,以光影的形态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从他呀呀学语,蹒跚走路开始,到后来长成了求知上进的俊俏少年,再到他如何患病,如何身死,直到了这个世上,再以颜子俊的身份,重活了这一世。 数十年的光阴,其实并不算短,但却以弹指的速度,快速地将这些记忆的碎片刻印在了这几人的脑海里,让他们也循着颜子俊的喜怒哀乐的轨迹,苦乐交织,亦喜亦悲。 褚九殷僵立许久,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神志,也是从这一刻起,他才明白了,颜子俊曾说的,他从没有害过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讷讷说道:“子俊从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原是我误会了他许久……” 看完这些,崔珏亦叹息良久:“我们知道的事,大多只浮于表面,真相究竟如何,又有多少人会去深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在这孽镜台前,将自己的前世今生照见个清楚明白的。褚公子,你与他到底还是有缘。” 褚九殷用力的点了下头,然他的目光却紧盯在孽镜台上,连眨眼的瞬息都不敢错过,等后面的事也被这孽镜台展示了出来,则让他更加的吃惊。 他才刚看到的,是让他无比惊讶,又万分悔恨的一幕。 原来,颜子俊说的都是真的! 他从来没有拒绝承认过自己的过失,却也一直在争取将不属于自己的罪孽向他解释清楚。 只可惜,褚九殷性情暴躁,又好刚愎自用,全不将他的话听进心里,以致后来,他们互有好感,却又将彼此推的越来越远。 原来十几年前,还是少年的颜子是那样的清秀瘦小,他看到了一条受伤的巨蛇,尽管害怕,却还是不忍心让它身死,白衣少年跑回家中,找到伤药就要返回去救他,可当少年回来后,那条大黑蛇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如今的褚九殷,就算是闭上眼,也能在内心将颜子俊的容貌描绘的一清二楚,可十二年前,他却无法做到。 他那时伤的太重,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分辨那两名少年的异同,反而轻易的就将颜子俊的舅家表兄认成了他。尽管两少年容貌身形几同孪生,可眼神中的善意和狠戾,还是能够很容易将他们区分清楚的。 若是当初,他能够稍细心些,能将这两个孩子魂魄仔细辨认,就该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那后来的事,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颜子俊活了两世,却分别救了他两次,可他却愚蠢昏聩至此,竟将救命恩人视作了仇敌,不仅没有将他好好报答,还百般作贱,亏他还常以为自己做事公允,恩怨分明,以今日看来,他才是罪孽深重的那个人。 金光逐渐消散,一切又恢复如常,几人感慨良久,只有褚九殷静立当前,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第 83 章 谢必安怕褚九殷一时承受不住,忙将手在他肩头轻拍几下,聊作安慰。 “你也不是故意将他们认错的,后来你也算对这小哥儿极好,虽谈不上是痛改前非的原故,却也因缘际会,成就了你们的孽缘。九殷,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难过。” 这几句虽然简短,却还是让褚九殷心里好受了些。 他感激地看向谢必安,又向崔珏叩首道:“崔府君,事到如今,我才知和子俊过去的怨仇全是一场误会。早知如此,我对他好还来不及,又怎会那样对他?求您怜悯我们,放颜子俊魂魄重返阳间,等他转醒过来,我定对他千依百顺,再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崔珏感他情深,却又为难道:“你与他之间,其情可悯,我也对这孩子很是同情,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并不能因此而徇私。” 他从范无赦手中将锁魂囊接过,又在手上掂了掂,仿佛是在对里面的人魂说道:“早知你命格奇特,我那生死簿上,记着你早已死去,可你又好好的活在世上,如今你再次魂归地府,在孽镜台前照出了前世过往,才将这些恩怨是非解释清楚,你与这位褚公子缘分匪浅,命中注定,是要你们纠缠这一世的。” 他眉目轻启,又对殷殷祈盼他能网开一面的人说道:“颜子俊乃异世子,其魂魄本不受冥府统辖,方才孽镜台,已对我们将种种疑问解释了清楚,我暂且不能将他私放了事。此番结果,还得求阎罗殿定夺,我既会将此事对秦广王陈说清楚,也会替你们说话,这点上,你尽可以放心。” 若非因谢必安的缘故,褚九殷本是进不得这判官府的,他与崔珏也并无交情,听他又要将颜子俊的事托付于阎罗殿裁定,心里就不大痛快。 他站直了身体,语气也随之变得严肃:“崔府君方才也说了,颜子俊乃异世之人,是因意外,才魂穿到了我们的世界上。既如此,他的魂魄也同样不属于阴司管辖,是去是留,想来也不由你们冥府定夺。” 说话间,褚九殷目光闪闪,锐利有神,他心无旁骛,只朝崔珏掌中那张小口袋上死死盯去。 还是范无赦看出了他眼里的肃杀,心急之下,他抢先一步,挡在了崔珏身前。 “我告你说啊,这里可是九幽,你就是再觉着冤枉,也不得在我们这里撒野,否则杀到一处,到头还是你吃亏!” “为着子俊,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鄙人再是不才,与你相比,怕也差不了多少。” 两人唇枪舌剑,连眼睛里都带着火星子,只要稍不注意,怕是要擦出火来。 崔珏倒也不恼褚九殷不敬,而是将手一抬,将干冒火气的黑无常拂去了一旁。 “我尝在忘川之畔行走,见人间见利忘义,为财舍爱之人无数,反倒难见你这样真心的。可褚公子想过没有,你与颜子俊皆为男子,他未必就能将你真心接受,更何况你本是蛇类,虽然修成了个男人的身子,本质上还是与他们人类不同,就是颜子俊某日也倾心于你,你们真结合在了一处,你也只会妨害了他。他一小小男子,天长日久受你妖气所扰,只会陈疴日重,最后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 褚九殷听这话已不是第一次,可今日这话既从崔珏口里说出,还是让他听进了心里。 想来自己对颜子俊爱而不得已是够苦的了,若是有朝一日,两人真将心连在了一处,又因人妖殊途,不能相守在一起,岂不更是让人意难平? 这个念头,只在褚九殷心里盘桓了一瞬,就被他化解了干净,他先是轻笑一声,继而又朗声大笑起来。 “崔府君,怕是你一席话伤了他,我看这条蛇是要疯了。”范无赦手持别样红,将崔珏紧护在身后,他回首看向身后,小声嘀咕道。 褚九殷笑了半晌,后当着众人面,朗声说道:“此话若从崔府君口中说出,我便当是实情,可就是如此,又能怎样?我只求能将心爱之人带走,日后将他护在身边,全当个幼弟看待,我看着他娶妻生子,美满过完余生,等再入了轮回,我大不了再去寻他就是。” 言罢,褚九殷紧盯锁魂囊,将身体像箭一般射向了崔珏。 范谢二人看他为爱疯魔,立刻各执法器,拦向褚九殷。 褚九殷却用一道毒辣紫电,将二人暂且逼退,他从二人联手的空隙中冲杀出来,直袭向崔珏。 崔珏却将袍袖一挥,将锁魂囊藏于袖中,飞身而起,躲避着褚九殷的穷追不舍。 “将子俊的魂魄还给我!”褚九殷低吼着。 “褚九殷,你疯了,快停手!” 谢必安见拦不住,将佩剑沛雪使出,朝褚九殷刺出一剑,打断了他猛烈的进攻,“你再这样闹下去,等惊动了旁人,更不好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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