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正视着侯勇,态度无畏且冰冷:“我曾与将军说过,被盗的三十万两白银数目巨大,非几十口大木箱不能装下。那十几个江湖浪人,先躲过你们侯府的重重守备,再不惊动京禁军,还能将那几十口箱子从你们那上百亩的大宅子里运出来,甚至连半宿工夫都用不到,你真当他们是神仙不成?况且事后你又带兵前来,已将我库房上缴存银查了个清楚,那些银锭底部的刻字,并不与侯府库银上錾刻的是同一姓名。同为物证,怎将军今日就不说了?” 侯勇被他狂怼了一通,觉着颜面尽失,他怒急生疯,张口就道:“谁知道褚九殷从哪请来的妖魔鬼怪,王真人说了,那些银两是被他们施了法术,自己飞了出去!” “这就是了!”颜子俊忽而大笑起来,他边笑边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打哪儿来的妖道,竟能说出这样蹩脚的谎话来?侯将军不大不小也是朝廷命官,能被这样的胡话骗去,可见此道人能言善道,居心叵测。侯爷将他留在身边,等于是留了个祸害!待你们回去,还请将军劝说侯爷几句,还是将那妖道即刻诛杀的好,以免再留他祸害你们。” 梁定安看他二人唇枪舌剑了半天,本以为侯勇占了先机,可将此事轻易摆平,却不料最后还是被颜子俊占了上风,生把侯勇这个笨肚肠的打压了下去。 前些时候,他还将颜子俊作娈宠看待,以为他在京中毫无根基,又资历浅薄,就是真辱了他去,也不过是求告无门,对他奈何不得。 如今看来,他还真小瞧了这孩子。想起那日不小心让颜子俊逃了出去,至今还不曾沾过他身子半寸,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梁定安将茶盏一放,冲颜子俊附掌笑道:“你虽位卑,却敢据理力争,说话也能直击要害,这等人才,倒还真让本侯生出了几分喜爱之情。” 堂上二人,看梁定安竟对颜子俊赞赏有加,也随之附和了几句。 对此赞誉,颜子俊嘴上虽说的谦卑,心里却早将这几人恶心死了。若非为了给褚九殷洗脱罪名,他实在不想对这几个浪费半句口舌。 侯勇被他生打了脸,又被自家主子臊了个脸红,情急之下,他向余适之使了个眼色。 这位余大人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才缓过味儿来,紧着为侯勇帮腔:“颜大人说的对,莫说是侯府,就是这开封府府衙,也非是寻常人等能随意进出的。现下可倒好,一下子成了窝赃的贼窝子了,实在是有辱咱公门的体面。” 他慨叹半天,又向颜子俊问道:“颜大人呐,听你们说了半天,本官始终有一事不明,还得您来为大伙儿指点迷津。” “下官不敢。”颜子俊拱手说道,“有何事不明,余大人直说就是。” “因前方战事吃紧,南边又有灾情,朝廷向你们开封府摊派了三十万两银子,这比款子数目可谓不少,可我却不知颜大人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将这笔款项凑齐。”他将案上的簿子大致翻了翻,找到了其中一页,忙指给钱叔同看,“钱大人且看,这上头记得清楚,十五万两银子,呶,这里,缴存到库里只用了一日时间。” 钱叔同向他所指的那页记录上看去,也觉得这事蹊跷的很。 他本就心向着梁定安,到了关键时候自然不会为颜子俊说话,为免将自己牵扯进去,他在心里拿了个主意,却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余大人所问极是!子俊,事到如今,你最好还是将这笔赈款的来路说清楚,免得再给自己和褚公子惹麻烦。” 颜子俊顿了顿,道:“子俊不敢欺瞒,这笔赈银乃是我契兄向友人借贷而来。” “哦,是这样,那这事就好办了。”钱叔同已将心定了下来,“要知道,侯爷府上三十万白花花的银子不会凭空消失,而褚公子结识的诸位朋友,就算个个出身显贵,也难在短短一日内为他凑出这么多银两,若依我说,这两件事指不定有什么联系。故此,本官只要派人去查查这些人的身份,说不定就能找出来新的线索。” 他看向颜子俊,又道:“颜大人,这些人曾在府衙住过,你也曾与他们见过面。等散值之后,你即刻与宋师爷说清楚这些人的身形相貌,出身来历,我稍后便派人去查清他们的底细,若此事确实与你契兄无关,我也好尽快还你们清白。” 颜子俊听完,心腔骤然“咯噔”了一下,顿觉万分苦恼。 褚九殷的这些朋友,个个装扮另类,来去无踪,莫说他记不住这些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就是真记得清个别几人,他也不想为着自己,将褚九殷的好友出首给这些人。 “谁说这些宝物是褚九殷领头盗的了?” 说话间,忽有一人拨开人群,从大门口的人堆儿里挤了进来。 颜子俊看他眼熟,却也一时想不起来他名字,其余人等就更认不得他是谁了。 要说来的这位,倒也有趣,他知大家见他脸生,也不急着禀明姓名来历,只朝主位上的钱叔同揖了一礼,脱口便道:“桌上摆的这十样宝贝,皆是我夜盗所得,为免人注意,才藏在在了这座府衙之内,与那个叫褚九殷的又扯个什么关系?” 颜子俊神色一动,不由往说话这人身上看去。 这青年与他等量身高,却更瘦上几分,身为男子,偏生了张瓜子脸,一双凤目眸色淡淡,双唇削薄轻抿,一头紫发松松绾了个髻,又着一身碧色长衫,进门那几步路让他走的腰身乱摆,大有扶风弱柳之态。 侯勇身为武将,最见不得这种娘们唧唧的小倌长相,朝他觑了一眼,咬牙啐道:“真是个妖精!” 钱叔同也没想着能半路杀出这么个货色,搁心里往他那张狐媚脸蛋子上招呼了好几巴掌后,才又客气说道:“敢问这位小哥儿姓名?” “我?我叫苏曼青。”苏曼青虽长相“秀气”了些,言行举止却豪气的很。 颜子俊在他身上盯了半天,看此人相貌气质虽与褚九殷南辕北辙,却又不知哪一处颇为神似,等再次看去,又觉着无一点相似之处,最后也只道是自己多虑了。 第 100 章 “你是何处人氏,家又住在哪里?” 苏曼青笑的细声细气儿:“我乃江苏府平江县人,至于家在哪里,恕小人无可奉告!” “大胆!” “混账东西!” 余适之与侯勇几乎异口同声,他二人皆看苏曼青碍眼至极,都想给这不男不女的捣蛋货色叉出去。 苏曼青睨向二人,轻笑着道:“都说罪不及家人,你们又管我家住哪里!我都将这惊天大案认了,人也站在这里,任你们随便抓,难道你们这么些人,还怕我跑了不成?” 钱叔同只想尽快结案,并不与他在这些小事上纠缠,他轻咳了一声,就又继续说道:“就你这身量纤纤,也能夜入侯府盗宝?你说这话有何凭证?我们又怎知你与褚九殷不是一伙的,这会儿跳出来,就是为了给他顶包?我看你言行张狂悖乱,保不准就是个疯子,也不知怎就混到公堂之上,故意在此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苏曼青掩口低笑一声,向钱叔同逼视道:“钱大人想的也忒多了些!请诸位想上一想,这些宝物若真是褚九殷盗的,他先头就已惹上了大麻烦,侯将军找上门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人就是再蠢,也该早把这些赃物转移走了,又岂会留着这些祸害在最危险的地方,等着你们人赃并获?” 说着,苏曼青又在那些装有宝物的匣子上敲打了几下,向着堂上几人说道:“诶,我说诸位争吵了半天,就让这些好东西搁这儿摆着,也没个人拆开封条看看,就是里面的宝贝早给人打了,怕也没人知道。侯爷既急讨这些物件回来,可见这些箱匣里盛的该是些极名贵的宝贝,若是真碎了八瓣儿,侯爷再要这些碎碴子又有何用?” 苏曼青堂上环绕一圈,又冲围观的众人嚷道:“再说了,这里面装的,铁定是世所罕见的珍玩宝器,我看这些小兄弟们也是好奇的很,那我就替大伙儿讨侯爷个示下,求您老人家开恩,让大伙儿借着这回,也能开开眼,长长见识?” 他刚一说完,围观的一众衙差捕快都乐了,跟着苏曼青一道起哄,都说要梁定安开恩,让他们这些升斗小民们也能见上珍宝一回,就是被四射的宝光闪瞎了眼,他们也乐意一观。 “这些个贱骨肉儿!” 侯勇心里铁瞧不上这些泥腿子,却看这些人被苏曼青煽乎的群情激动,一时吵吵嚷嚷闹腾的不行,他向梁定安看去一眼,见主子微微颔首,算是允了此事。 侯勇点头,回身朝左右一挥手,当即就有两名亲兵走上堂来,用刀刃将十枚箱匣的封条逐一划开,不等他们将上头的盖子掀开,苏曼青就已闪身过来,用他那只细白小手将箱盖又按了回去。 “侯将军,这些宝贝你熟,咱且对对账,看这里头装着的,和你说的,是不是一个东西。” 侯勇瞪他一眼,从鼻腔里硬挤出口气儿:“对对就对对!” 侯勇看不上苏曼青,对他态度很是轻蔑,却在一口官皮箱前,又自动变出了副虔诚面孔。 “这里头放着的,有一对冰糯飘绿老翡翠手镯。这对镯子虽小,却是用糯冰飘绿,种老肉细的老料斫成。十年前,是太后娘娘亲自将它从陪嫁中送挑选出来,专给侯夫人添作聘礼用的。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像这等的私物,竟也能被人偷盗了去。” 他看向苏曼青,眼神更是不屑:“你这上手把子①做的,还真是厉害的很!” 也不知道苏曼青是脸皮忒厚,还是根本不把侯勇放在眼里,只看他言笑晏晏,淡然说道:“你说的不对,这里头放着的,不是你说的这样东西!” “胡咧咧什么?侯府被盗之物,早就被我盘点无数次了,这箱子里装的啥,我心里还能不清楚?” “要我说,这里边摆着的,压根儿没什么翡翠镯子,而是一只青玉云龙纹炉,因这摆件儿不大,才被塞进这梳妆箱里,至于我俩谁说的对,且容我将盖子揭了,咱们一看便知!” 苏曼青也不得人允许,私自就将那口官皮箱的盖子挑了,待众人抻长脖子往里一看,里头果然躺着一只浮雕着游龙祥云海波纹的青玉色香炉。 在场的捕快衙差不过小吏,并不识得此物的珍贵,他们听侯勇说的不对,只以为他是将东西记错了位置才说错的,一时间嘘声、吵闹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 只是大伙儿光顾看热闹了,却无人注意堂上这几位官老爷们早都变了脸色,唬的老脸煞白。 苏曼青可不管别人脸色是绿是白,他径直走向另一口衣箱,一将身子蹲下,顺势就要将盖子一并挑了。 “猴儿将军,你猜猜这里头装的是啥?” 侯勇面色已难看至极,却仍作势吼道:“你个偷儿手脚轻些,这里头可放着双珐琅彩的福寿纹橄榄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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