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俊在脑子里搜索着前世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阳县里哪户人家能有这般富贵,连个管家的穿戴气度都能这么体面尊贵。 却听中年男人口中发出“啧”的一声,似是对眼前瘦弱的颜子俊不甚满意,他并不正眼看老陈,只问了句:“好些了没有,可起的来?” 说罢,他身后的随从上前将颜子俊从地上拉起,颜子俊这才意识到那人方才问的是他,赶忙回答:“我,我……好点……” “咯噔”一下,颜子俊心脏登时漏了一拍,心想坏了!敢情这颜子俊上辈子还是个口吃…… 他“我”了半天,那中年男人也不着急,让随从找了件袍子给他披上,又命人去厨房找些吃食送过来。 颜子俊病了几日,后面连着两日没进过水米,饥渴的眼睛发绿,嗓子冒烟,眼下有了热汤热饭,再顾不得什么尊严体面,躲到一旁,蹲下身子,就着手里的热水,攥着油饼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贾老爷,这十两银子少了点,怎么的,也得十五两吧?这些年,哥儿在我家好吃好喝,光花销就不止这个数……” “哼!你五两银子买的人,颜子俊没日没夜给你家干活,从没领过一文工钱,这怎么不说?就这样,还稍不顺心便动辄打骂,当真是没天理!丧良心!”颜子俊心中啐道,竖着耳朵听那二人谈话的同时,也不耽误他狼吞虎咽着手里的食物。 那贾先生听老陈这么一说,似是从鼻腔里挤出了一丝热乎气儿,道:“你看他这头面儿,哪儿还有个人样儿,十两银子你已不亏了,还想怎样?莫不是当家的以为咱们是外地人,便是好相与的?” “您,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老陈陪着笑,顺道儿偷偷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他掂量着眼前的贵客可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莫不说这人言行举止,绝不是出身一般的富户,便是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年轻后生,个个锦衣貂裘,骨健筋强的,一看就是练过的好手,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可他算啥地头蛇? 眼下还是把这个痨病鬼打发了要紧,不赔钱便是了,若是过了这个村,把人砸手里了,更倒霉! 老陈拍了个巴掌,状似狠了很心,咬牙道:“您出这个价,便是这个价吧,我也不推辞了!这俊哥儿,诶,您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儿,那是病了!改明儿好全了,洗漱收拾干净,模样可俊了,又识文断字,手脚还勤快的很……” 贾管家也不听老陈絮叨,朝身后一抬手,一年轻人立马上前,将一织锦钱袋塞到老陈手里,老陈只手一掂,便知足数,对这结果心里也算满意,墨迹着将卖身契递了过去,那年轻人一把接过,叠了两折,掖进了袖袋里,这事便算是两清了。 颜子俊这时已将手里的油饼吃了个七七八八,肚子里有了食儿,心里稍定,他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是他这副皮囊现在还不够凄惨吗?敢情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冤大头,不管是做郎君,还是做小厮,还真有相中他的? 又想起方才两家相谈时,那人说他不是本地人,他不是张家来的人?颜子俊正觉纳罕,转念又想,管他主家是哪里的贵人,先离了这里再说,就算去做苦工,也比卖到张家,去给老男人做郎君要好。 想到这里,颜子俊心里略敞亮了些。他身无长物,也不用怎么收拾,贾管家领着众人行色匆匆,也不愿在此久留,他示意颜子俊简单收拾一下,便要动身离开此地。 一行人到了门口,正准备翻身上马,却见一青年满头大汗的从远处跑了过来,他刚立到颜子俊跟前,便是一副悲愤交集,要哭不哭的样子,他喘着粗气道:“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这是要带你上哪儿去?!” 第 2 章 颜子俊见眼前青年面上的担忧之色不似作假,缓了片刻,才想起这人是祖父在时,便在家里侍候的吴老爹的儿子,自己上辈子常唤他阿越,他二人名为主仆,实际相处早已如亲人相待。 “我舅舅……”颜子俊因有隐疾,本说话极慢,这“舅舅”二字刚吐出口,就想起上辈子的遭际,不禁红了眼眶。 阿越不等颜子俊说完,忙道:“公子莫急,你的事我已知晓,我爹让我凑足了银两,你谁家也不要去,纵是粗茶淡饭,咱家也有你口吃的……” 阿越说的动情,方才接契的那个年轻人插话道:“你是哪家的小子,敢拦住我们去路?你家公子已经被我家买走了。呶,这是卖身契,你自己看!”说完,从袖筒里掏出一张薄契,展开递到阿越面前。 阿越心里着急,为着颜子俊,强压下心里躁火,上前解释道:“三年前,我家公子被他舅舅送到孙家抵债,按规矩是签了契的,不想那黑心肠的又蒙骗你们,说签的是活契,收了钱就跑了,可这哪里做的了数?你们张家虽出了钱,人却不能领走!” “如何做不得数?这卖身契是我们管事的从陈木匠手里用银子换的,白纸黑字,你若不服,自可去官府告状去,我们还要赶路,没空听你矫情。” 那年轻人气盛,与阿越说话并不客气,那贾先生于此事上并不愿以威势欺人,他微一拧眉,便让身后之人住了嘴。 贾先生徐徐说道:“小兄弟怕是认错了人,我家主人乃荆江洞庭褚氏。小公子舅父私卖甥男一事,张家家主自知被骗,已向县衙递了诉状,又知公子身患重疾,也不欲对他本人纠缠。 我家买人,与陈家皆属自愿,买卖合情合理,我家有身契在手,便是再有什么前尘,也与我们无干,你也莫要再纠缠才是。” 贾管家正要示意身后众人上马,不想阿越“扑通”一下,跪在了他面前,再抬头时,已是眼中含泪。 “求老爷莫要带我家公子走,他自小体弱,本做不得重活,您带了家去,也没什么用处……”话未说完,阿越瑟缩着从怀中掏出一布包,将布料展开后,手心里捧出了五两碎银。 “三年前,我家公子被他舅以五两银子卖到陈家做工。我,我只恨我跟我爹没本事,这几年东拼西凑,才攒够了这赎身钱,大老爷行行好,这钱您拿走,让我带我们公子回去……” 言罢,阿越又在贾管家马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贾管家周身随从互相看了一眼,都等着管事儿的拿主意。 贾先生坐于马上,忍不住叹了口气,俯身对阿越劝道:“你何必如此执拗,他舅父两次将外甥卖与别家,还诓人钱财,可见是个不守信的无赖之人。他舅父一家如今不知去向,全然弃他于不顾,这门亲自此便算是断了。莫说他一家都跑了,便是还在这当阳县城,也不是个让人放心依托的去处,不若跟了我去,好歹还能有个活路。” 颜子俊在一旁泪眼迷蒙的听了半天,才弄清死契活契的区别。他看这贾先生还算和善,却不知他家主人是何脾性,他自是想留下跟了阿越去,可见阿越形容穿戴,便知他们一家过的也不好,他不忍再拖累人家。 阿越却仍跪于马前,不肯起身,只双手将那五两碎银高举,一再哀求。 那贾先生已算是极有耐心了,与他劝解许久,见他仍如此倔犟地挡于道前,便有些不快。他身后手下看出他面上已现不耐神色,当即会意,策马上前,朝下就是一鞭子。 “嘶——” 阿越捂着脸,脸色苍白的倒于路边,他像是不知道疼,硬撑起冻麻的腿脚,只顾着低头去捡散在路边的几两碎银子。 颜子俊也是个有脾性的,他见阿越被打,心里凳时急了,他尝试着阻拦,努力用视线追寻着阿越的身影,在人群中推搡了半天,只隐约看到雪地上一片猩红,等他好容易挤到跟前,才看清鲜血从阿越的下巴上不断淌下,左颊上竟破了好大一道口子。 “我们管事的好心劝你,你却不听,真是不知好歹!告诉你,人是我们十两银子买的,等你攒够了钱,再来我们墨山浦褚家赎人吧!” 匆忙间,颜子俊被人拉到马上,坐于一人身前,见阿越受了伤,他又惊又怒,挣扎着就要下马,奈何他人小力薄,凭他在人家臂弯里折腾半天,也不能得逞。 “……阿越,放我下来,放了……”他急的大叫,却没人再搭理他们,众人立于高头骏马之上,纷纷扬鞭,马儿鼻下呼哧着热气,嘶鸣不止,将蹄下来不及捡起的碎银碾进泥里,向前疾驰而去。 颜子俊生前身后皆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他虽然从未与阿越相处过,但因有前世的记忆,情感上是能感知到他与自己是极亲近的人,他眼见这帮人仗势欺人,又见阿越为自己受伤,心里极过意不去。他被人按着,在马上颠簸,未驶出几里,已经哑着嗓子,哭湿了前襟。 待他们一行人出了城,不知那掌事的是何意,弃了平坦的官道不走,偏寻了一条向南的小路行去。到了午后,忽然狂风大作,一霎时,飞沙走石,遮天盖地,方才还明媚爽朗的山野陷入到一片地狱般的黑暗里。 颜子俊从未见过这等情景,他赶忙拽住衣襟,尽量将头脸藏进衣服里,矮下身子,伏在马背上。可即便如此,他仍感到头顶上猛地起了一阵旋风,豁喇喇的枯叶杂草如雨点般朝他迎头砸下。他本就体力不济,兼之这一日又生出许多事,身下的马儿未行数步,他就支持不住,最后将意识彻底地陷入进黑暗里。 —— “他就是主君让管家寻的那个小哥儿?看着模样挺白净的,只是瘦弱的很,想必在外面受了不少罪。” “唉,你同情他干啥?你不看他得罪的是谁?到了这儿,主君必是不会轻纵的。” “怪可怜见的……诶,我说你平日不这样,今日说话怎么这么刻薄?” “你看他一副可人疼的模样,指不定藏着什么坏心眼儿呢!他可是主君让贾管家亲自带回来的人!老话怎么讲?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园子外面可不比咱们这里干净。你要是可怜他,等主君脾气上来,你替他受过好了……” “你说话就好好说,往我身上赖什么?滚滚滚……” 颜子俊其实方才就醒了,他听着两个在院子里打扫的仆役在窗户根下嘀咕了半天,直到窗外的日头偏了,阳光射的他眼睛直流泪,他才不得不睁开眼,向着周身环顾了一圈。 “好歹是比先前那屋子好了不少……”颜子俊看着雪洞一般的房间,在心里叹了一句。虽然是一干器具全无,但好歹桌椅板凳置办齐整,桌上茶奁茶杯俱全,身下的松木床上吊着轻纱幔帐,被褥也是浆洗过的,虽朴素了些,倒也很是干净。 他再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原先那身混着病气的脏臭衣衫已经被人换下,他里头着了身雪白亵衣,外头穿着粗布的靛青色袄裤,虽略大了些,却已十分清爽暖和。颜子俊捋了下额前的乱发,发现自己先前脏污的头发也已被人洗过,更是觉得全身上下好受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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