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太子早逝,那龙椅的位置必然是他的。 也正因顺遂,太子被教养的很好,明事理,知进退,唯有一点,威严不足,仁慈有余。 太子生平最见不得的就是倚官仗势,心思歹毒之人,于是薛琅便敛了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跟在太子身边投其所好,太子见他不似没读过书的样子,言谈间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许多政见竟与自己心中所想一模一样,还以为薛琅是因家世被迫平庸,要太子伴读这个身份也不过是一腔才情无处施展,因此更添惜才之意。 这天薛琅正整理书卷,一个小太监弯腰给他奉茶。 在宫中,太子引薛琅为知己,并不把他当奴才看,皇帝时不时就叫薛琅过去给他解闷,地位甚至超过了皇帝近身伺候的吴总管,因此无人敢轻慢于他,甚至有太监宫女前来阿谀奉承。 小太监手脚不利索,一个不注意就打翻了茶杯,滚烫的热水将薛琅手背烫红一片,小太监连忙跪了下来。 “公子,奴才不是有意的。” 薛琅用绢帕轻轻把茶水擦掉,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奴才是新来的。” 这声音似曾相识,薛琅道,“你抬起头来。” 小太监便瑟缩着抬起下颚。 那张脸跟某段记忆中的脸重合在一起,叫薛琅不由得眸色一动。 当初皇帝缠绵病榻时,薛琅不分日夜地照看,有一日从皇帝寝宫出来,迎面走来一个少年,他见了薛琅,竟是双膝一跪,行了个大礼。 一问才知,这是当朝四皇子闻景晔。 薛琅先是一惊,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慢慢勾起玩味笑意道,“四皇子,我只是个奴才,受不起,叫别人看见了,陛下要治罪的。” 虽说是个尊贵皇子,但就少年身上这身衣服来看,他薛府最低等的下人都不用这布料,看来这四皇子比传闻中的还要惨呐。 “我知道。”四皇子跪直了身子,“我有求于你,应当一跪。” 随后他从破旧的衣衫里掏出一封书信交给薛琅,上面冗杂地罗列着蔡家的罪状,四皇子跟太子相反,若说太子生在万千宠爱之中,那四皇子就像是阴沟里爬起来的老鼠,从某些方面说,他跟薛琅遭遇相通。 而蔡家正是四皇子的母家,虽说官阶不高,薛琅压根看不上,但对四皇子来说却是唯一的倚仗,如今他自己将身后退路堵死,引颈就戮般将身家性命交到了薛琅手里。 朝中大臣对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却又因他滔天权势而不得不隐忍,这四皇子竟不怕他,还上赶着来巴结他,薛琅觉得有趣,原本他就在体弱多病的五皇子和怯懦卑微的四皇子之间抉择,如今看来,这四皇子显然更听话些。 不过多久,皇帝临终时,拉着薛琅的手告诉他,“朕欲传位于四子,他年纪尚轻,你要替朕辅佐好他。” 四皇子闻景晔,就这么被推上了那个位置。 可慢慢的,闻景晔不像原先那样事事服从薛琅,当手下权势慢慢被瓦解,薛琅也意识到对方无害皮囊下隐藏的野心和狠毒,只是为时已晚。 而当时最受新帝宠信的小太监,薛琅不记得名字,却忘不掉这张脸。 据说这小太监当初见闻景晔食不果腹,受尽欺凌便心生恻隐之心,经常拿点心菜品接济四皇子,四皇子即位后,小太监地位也水涨船高。 当初薛琅曾劝闻景晔不要如此宠信这小太监,被四皇子轻飘飘挡了回去,他原本不以为意,没成想后来就栽在这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虽然是个卑贱奴才,可心地善良,对薛琅这种玩弄权术的佞臣最为不齿,因此总劝诫四皇子要除掉薛琅,薛琅被判刑那日,就是这小太监念的圣旨。 原本他还道这小太监是个怎样的人物,先是眼界过人攀到了未来皇帝这棵大树,后来又铲除异己将薛琅拽下去,但后来发现这小太监是真的……蠢。 他真的只是心疼四皇子的遭遇,也是真的不齿薛琅的行为。 到今日薛琅才知道,这人竟是从东宫出去的,难怪跟太子一样心性。 这时太子刚好走进来,见个奴才跪在这,不由问道,“兰玉,这是怎么了?” 薛琅,字兰玉。 “没什么。” 小太监道,“是奴才做事不当心,打翻了茶杯,烫伤了公子。” 太子脸色微变,上前便拉住薛琅的手,“我看看。” 这一看,果然烫得不轻,“这还叫没什么?” 他立刻叫人去取烫伤膏来。 薛琅收回手,“奴才真的没事。” 说完又让那小太监先下去,瞧着竟是怕太子责罚他。 太子道,“下次做事当心些,毛手毛脚的。” 小太监讷讷应着退下了,出去之后有些悻悻。听人说太子性情极好,从未跟宫女太监们发过脾气,可刚刚,他分明感觉到太子似乎是生气了。 烫伤膏拿来了,太子又亲自给薛琅上药,原先薛琅的手还有些糙,可在宫里养了些时日,肌肤竟白得胜雪,瞧着比姑娘还要细嫩,红痕与周遭一比,更显得触目惊心。 “你啊,就是心眼好,烫得这么严重也不吭声,回头我定要罚他。” 太子从不轻易罚什么人,如今这伤在薛琅身上,他竟比伤在己身更生气。 薛琅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必责罚他了。” 上好药,太子又细细地吹了吹,薛琅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便皱着眉将手抽了回来,太子目光澄澈,“怎么了?是不是疼了?” “没有。” 等太子走后,薛琅摸着桌上的茶杯,叫了个太监进来,“刚刚那个,新来的小太监,他叫什么?” “回公子,他叫曲嘉文,公子叫他小路子就行。” 薛琅靠坐在椅子上,声音不自觉透一股懒劲,“他每天都负责做什么,你跟我讲讲。” 四皇子生母是安妃宫里的下等宫女,生了皇子后才封了嫔,不过后来犯了事遭皇帝厌弃进了冷宫,没两年就病逝了,四皇子也就丢到冷宫里没人管了。 上辈子薛琅都没怎么踏足过这里,宫道很久没打扫了,杂草长了满地,一脚踩下去还会发出枯枝断裂的声响,宫墙上也爬满了藤蔓,看上去十分破败。 就在这当口,一个猫着腰的鬼祟人影提着东西,倏忽便消失不见,走近了看,那宫门口“长清宫”的牌匾已然蒙灰歪斜,要落不落的坠在上头,掉了红漆的朱门紧闭,一把生了的绣的锁插在上头,天气渐热了,这里却有些阴冷,连日头都照不过来。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杂草之间竟有个狗洞,有攀爬的痕迹。 草木多的地方小虫也多,薛琅有些嫌弃。 约莫一刻钟,有身影从狗洞里爬出来,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那人拍着身上的土,刚走到宫道口脚步便慢了下来。 “薛,薛公子……” 长着花簇的树枝从墙里边儿探出来,薛琅靠在红色的宫墙边,伸手捏住了,花瓣簌簌落下来,扑在他的衣摆上,葱玉般的手指,比开得正艳的花还要嫩,唇红齿白,形同鬼魅。 “你不是在东宫伺候吗?”薛琅如今年少,上辈子挨了那一刀,哪怕是长成了身形都不高,这会儿忽的对那花起了意,还得踮着脚去攀那高枝,攀着了,便折下来拿在手里,“怎么,冷宫也有你要伺候的主子?” 曲嘉文心中打了个突,咬着唇,一下扑倒在地上,声音打着颤,“奴才,奴才只是一时贪玩,路过这里,不曾有别的心思。” “你手里这食盒,分明是太子宫里的。”那望着花瓣的视线一转,轻飘飘的落在小太监身上,“把食盒打开瞧瞧,是不是贪玩,一看便知。” 曲嘉文紧紧抱着怀里的食盒,神色慌张。 那花儿生的实在是饱满漂亮,薛琅心中喜欢,于是折了花枝,将这份艳丽攥在手心里。 他朝曲嘉文走过去,抬脚踩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脚尖轻轻碾压,迫着对方更低的匍匐在地。 要不是这人生了多余的正直心肠,上辈子他原不用死的那样快,那样轻率。曲嘉文拿着圣旨站在台阶上,轻飘飘几句便断了他生死的样子和看着他被压出去时的畅快眼神就此成了薛琅心头的一根刺。 薛琅此人,不光锱铢必较,还心思阴毒,哪怕是上辈子的事儿,他也要挪到这辈子来清算,而且还要让人十倍,百倍的偿还。 如今这冷宫荒僻无人,取一个小小太监的命再容易不过,哪怕日后被发现,也不会查到他头上。 思及此,薛琅的眼神慢慢阴郁下来。
第四章 深夜刀人 咔嚓。 分明是极轻的声响,可薛琅仍旧敏锐的察觉了。他如今还在太子面前端着好人面皮,万不能叫人看到了自己真实模样。 回过头,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蹲在他脚边,从地上捡落在地上的花吃。 他嘴里咬着沾了土的花,黑白分明的眼睛却还直勾勾的盯着薛琅手里的,因为身形瘦小,面容脏污,看上去竟跟个吃人小鬼儿似的,薛琅被骇了一跳,一脚踹了上去,当场把来人踹了个大马哈。 曲嘉文一惊,先是喊了声“殿下”,而后膝行上前想去扶他,被他一把躲开了。 “别碰我。” 少年推搡着他,还把食盒给撞倒了,里面的菜式糕点纷纷掉了出来。 竟不是空的。 薛琅平缓许久,才从那张干瘦的脸上勉强看出了当年新帝的一些神韵。 曲嘉文咬咬唇,又转而去拜薛琅,“公子,奴才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见四皇子可怜,所以……奴才绝没有要背叛太子殿下的意思。” 这话一出,边上的四皇子忽然面无表情的盯了曲嘉文一眼,这时候的四皇子还不懂伪装,薛琅立刻便琢磨出那眼神里的意思。 腻烦,冷漠,戒备,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嗤笑。 只是曲嘉文正拜服在地,并未发觉。 说来四皇子跟他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薛琅最懂这样的人,见过最黑暗肮脏的人心与世情,就不会可避免的泯灭一些人性中最柔软的东西,比如同情,比如怜悯,比如信任。 小太监要想取得这样一个人的宠信,一定耗费了极大的精力和时间,若他所猜不错,这时候的闻景晔跟曲嘉文不过初识。 东宫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太监忽然日日跑来送吃食,四皇子这样敏感多疑,又怎会轻信?所以这些东西,他定然不会碰。 想到前世两人联手置他于死地的场面,他眼底冷意更甚。 薛琅手里的花枝转了个度,嫣红的唇慢慢勾起了惑人的弧度,藏着不显露于人前的坏。 他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糕点,吹了吹,“这可是太子宫里的好东西,四皇子当真不吃吗?” 四皇子直直的盯着他捏着糕点的手,白玉似的,细长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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