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招招手,“四皇子。” 闻景晔静了片刻,而后抬脚过去。 “殿下怎会在这里?” 闻景晔盯着对方说话间微启的艳丽红唇,脑子里却想的是那天薛琅杀人的情态。 嘴角含笑,眼底尽是冷然,衣不沾血,手上干净得很,没人会想到是他干的。 像条漂亮又危险的毒蛇。 离得近了薛琅才发现闻景晔穿着比他身量还要长得多的衣袍,多出来的部分垂在地上,已经完全湿透了,和着泥土累赘又脏污,发丝粘在脸和脖子上,不住往下滴着水。 薛琅垂眸,从怀里掏出条帕子替他擦了擦,“当心莫要惹了风寒。” 哪怕四皇子不受宠,可谋害皇子的罪名他暂且担不起,如今太子好端端地活着,日后的皇位便一定会是太子的,宫里待久了无趣得很,他有许多时间与闻景晔磋磨。 薛琅想杀的人,当然不会死的那么轻易。 曲嘉文死的痛快,反倒是种解脱。 闻景晔不懂他心中所想,帕子拭在面颊上,带着令人贪恋的温热和似有似无的荼芜香气,他站在原地既没有抗拒,也没有迎合。 明知道此人并非善类,可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在对方刻意表现出的温柔中晃了神。 透着帕子都能感觉到凉意, 身后有宫人小跑着过来,喘着粗气喊他,“薛公子!” 薛琅回头,认出对方是太子宫里的人。 宫人穿着蓑衣走到廊上来,抬手擦擦额间的雨道,“这儿离宫门口还有好一会儿路呢,殿下见雨下得急,担心公子淋着,忙差奴才驾车来送公子。” 闻景礼的仪仗停在宫道上,估计是下令匆忙,并未考虑到让奴才坐自己的仪仗是件多么逾矩的事。 见他要走,闻景晔猛地拽住薛琅手里的帕子,薛琅目光在那脏了的帕子上定了定,接着将边上的油纸伞跟帕子一同塞进了他手里。 “四皇子早些回去吧,奴才先告退了。” 说罢便抽了手,头也不回地随着宫人上了马车,继而消失在雨幕中。 闻景晔低下头看了片刻,忽然将帕子覆在脸上,那比刚才浓郁数倍的荼芜香涌入鼻息,他就在这潮湿阴冷中感到了一丝舒适与轻松。 此后闻景晔经常会跑去见薛琅,薛琅会随手给闻景晔些点心零食。 从小在冷宫里长大的皇子什么好东西都没吃过,什么好玩的都稀奇,跟薛琅熟稔后还经常缠着他给自己讲宫外的事。 自始至终闻景晔都没问他为什么对自己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这么好,自欺欺人地守着这各怀鬼胎的温情,心想,要是薛琅不拆穿,他愿意装一辈子傻。 皇帝对太子寄予厚望,因此常常叫他过去抽查功课,一待就是个把时辰。薛琅托着下巴,随手翻着书册,小太监见他无聊,便说御花园的牡丹开了,可供一赏。 左右无事,薛琅换了身衣裳便去了,御花园鸟语花香,远远便听见有人说话,刚一走近,就见牡丹丛前站着不少人,正是圣宠正浓的慧妃,不知宫女说了什么奉承的话,几人玲玲笑了起来。 上辈子薛琅爬到皇上跟前,少不得要妃嫔吹枕边风,为了讨娘娘欢心,他给慧妃诞下的八皇子当大马骑,要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吃饭逗皇子,还要表演没根的太监是如何小解的。 可这辈子他已不是太监,太子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算算日子,这时的八皇子还没出生呢。 薛琅颇有些惋惜地摇摇头,随后转道去了另一条路。 只是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几声狗叫,接着有人惊惶凄厉地叫喊,听得人心头一紧。 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只白毛狗凶狠地呲着牙,它盯上的少年身量不高,而且十分怕狗,于是他转身就跑,反倒激了狗的烈性被扑倒在地,只能无助的喊叫挣扎。 那少年身形颇有些熟悉,走近两步发现竟是四皇子。 薛琅也怕这咬人的畜生,便叫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去赶,但那狗凶得很,竟反过来要咬他们,薛琅情急之下便随手拿了根棍子抽过去。 只听狗惨叫一声,应当是打得不轻。 动静闹得不小,慧妃也闻声而来,遥遥喊了声“苍雪鹄”,那狗便敛了脾性,瘸着一条腿呜呜地跑过去了。 这是驻疆副都统进贡的长毛狗,因为通体雪白而得名,是皇上亲手所赐,慧妃平日喜欢的紧,天天带着出门彰示自己的恩宠,如今见到狗被打成这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步摇微晃,金钗炫目,极致的尊崇华贵让慧妃在后宫中横行无忌。 闻景晔从地上爬起来,衣衫破烂还沾了土,面色惨白,躲在薛琅身上瑟瑟发抖,手里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薛琅眉眼处有些烦躁,只是他抽了一下,没抽回来,便作罢了。 “大胆!竟然敢动本宫的狗。” “慧妃娘娘恕罪,”薛琅先行了一礼,接着道,“奴才并非有意冲撞,只是四皇子怕狗,若是伤到四皇子,那就不好了。” 黛眉轻蹙,慧妃看向薛琅身后之人,上下打量一番后勾起朱唇。 “原来是四皇子。”她收回目光,斥道,“现在的宫人做事怎么如此轻慢,今日皇子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薛琅倏然抬眸。 脖颈上似乎又感受到了当日长剑的冰冷坚硬。 “来人,把这渎职的奴才拉下去打一百大板。” 太子宫里的小太监一听就急了,忙跪到地上喊,“慧妃娘娘,薛公子是太子至交,并非四皇子的奴才!” 京城有名有姓的贵族中并无薛家,宫女悄悄对慧妃道,“娘娘,这应当是之前救了太子的那位,听说出身是梁有稷府上的奴才。” 原来是个攀了高枝儿的奴才。 宫女得了慧妃的眼神,上前便对着小太监掌了一掴,“放肆,竟然顶撞娘娘!” 慧妃道,“苍雪鹄乃陛下赏赐,区区几个奴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的能耐。” 说完她看着身后踌躇的几个太监,“还愣着干什么?打啊!” 太子生母虽高居后位,可在这宫里,陛下的恩宠才是一切,加之慧妃母家在前朝颇有势力,使得慧妃更加横行无忌。 今日哪怕处置了这俩奴才,太子性子仁善,想必也不会多说什么。 太监搬来长凳,上前要将薛琅架起时,闻景晔忽然冲上去,“退下!” 薛琅按住闻景晔肩膀,将他推到了后面,自己慢慢走了过去。 慧妃今日是铁定要为那白毛畜生报仇的,这顿板子,他躲不过。 当朝皇子衣着狼狈地站在原地,积压数年的委屈与怨恨忽然涌了上来,他红着眼眶,一口白牙几乎咬断,宽大的衣袖下死死攥着拳头。 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阻止不了,冷嘲热讽,白眼讥笑,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令人绝望的无力感从心口传到四肢百骸。 母妃死的时候如此。 今日亦如此。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慧妃,眼底藏着不加掩饰的憎恶与仇恨。 板子高高举起—— “住手。” 慧妃闻声侧目,面色微变,倏忽间便换上一张笑靥,娉婷袅袅地走了过去,“参见皇上。” 跟在皇上身边的太子连礼数都顾不上,快步走过来,那几个太监哪敢拦着太子,连忙让开了路。 “兰玉,你没事吧?” 薛琅被他扶起来,淡淡一笑道,“多谢殿下关心,奴才无事。” 闻景晔从未见过薛琅这样笑,一时间对着那如沐春风的样子看得痴了。 皇上瞧着这景象,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慧妃眼波娇嗔,“苍雪鹄是陛下送的,妾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着,连根毛发都不敢损伤,可今日却被人生生打断了条腿,你看。” 她伸手一指,苍雪鹄哀哀地叫了一声。 薛琅上前两步跪在地上,“陛下饶命,奴才是见它忽然发了疯地追着四皇子咬,所以一时心急,奴才不知这狗是慧妃娘娘宫里的,请陛下赎罪。”
第六章 表里不一 许久不曾听到四皇子,皇上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有个丢在冷宫的儿子。 闻景晔望着薛琅的背影,一时间也没注意到皇上正在打量他。 几尺之外的少年算算年纪,应该也有十三岁了,可身量瞧着比五皇子还要瘦小。 闻景晔的生母原本就不被皇帝喜欢,哪怕诞下皇子,皇上也鲜少去她宫里,后来又被查出来下毒暗害其他妃嫔,皇上一怒之下就将其打入冷宫。 可不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如今过了这么多年,那点迁怒的意思早就散了七七八八。 他蹲下身,朝着闻景晔招了招手。 闻景晔看了薛琅一眼,然后慢慢走到皇帝身前。 慧妃心思玲珑,连忙道,“四皇子,怎么不叫父皇?” 闻景晔垂下头,小声的叫出这句陌生的称谓,“父皇。” 人年纪大了,总是希望儿孙会留在自己身边。 皇帝的视线落在闻景晔破烂的衣服上,面色微冷,“好歹是个皇子,怎么会穿成这样!伺候你的那些宫人呢!” 他虽然让闻景晔住在冷宫,可从未克扣过他的份例。 闻景晔缩了缩脖子,“嬷嬷说,我只是个失宠的皇子,不配穿那么好的衣服。” “放肆,简直放肆!” 或许是闻景晔的生母勾起了他心中的一些回忆,又或是常年对闻景晔不闻不问使他心中生出了些许愧疚,皇帝连查都没查就下令将伺候四皇子的两个嬷嬷一个太监给处死了。 做完这些,皇帝自觉已经补偿了他,于是便又将这个儿子抛之脑后了。 宫里的人渐渐都知道冷宫里那位四皇子出来了,而且还被慧妃抚养。 这不难想,按照上辈子来看,慧妃明年开春才有的八皇子,这之前她必定会想抚养一个皇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可上辈子闻景晔分明是皇上病重时才走到御前的,如今竟提前了十年,薛琅对自己不曾预料到的变故有些焦躁。 要不要现在就杀掉他? 头顶忽然被什么砸了一下,接着一颗松子掉在地上,薛琅抬头,与正坐在树枝上的闻景晔对视了个正着。 闻景晔手里上下抛着松子,远远喊道,“薛琅。” 薛琅敛了神情,摆出一副笑脸行礼,“四皇子。” 分明刚刚还一副冷漠阴鸷的神情,转眼间又能端出这副样貌。 闻景晔从树上跳下来,佯装不知,“你要去哪。” 树枝晃了晃,落下一阵花雨。 他如今养在慧妃宫里,吃穿用度都比照皇子规格来,衣料跟配饰都用最好的,与前些日子大相径庭,隐隐有了皇室的气度。 “奴才去上书房等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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