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自开国以来, 已经在中原延续了三百余年。 这个国家仿佛在一开始就走了岔,命途实在是多舛,经历过门阀党政, 经历过朝政絮乱,天灾, 人祸, 昏君明君……当然了, 肯定也有过盛世高歌和开疆拓土的辉煌时刻。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被一场大雨熄灭。 此时的京城成了一座死城, 再也没有人声,外界的响动全来自小鸟落在枝头,以及微风拂过山野平原。 沈之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趴在陛下的胸口,安安静静的, 哪儿也不想去, 毕竟他只是一缕孤魂,天地不容, 没有冷暖和吃穿的概念,更不会死,混混沌沌间,他想起在城破之前, 元彻赶走了一位鬼戎兵,让这位小兵找出还活着人南下逃命。 京城人多, 就算一百人里面死九十九位,也能集齐上千位生还者。 南方是个好地方,气候温和, 雨水充足, 地势平坦, 就像一位温婉娴熟的女子,非常适合灾后的休憩重建。 人嘛,就是这样,在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身体和神经就再也遭不住波澜,只想好好地一家人,一亩田,一口井,看着四季慢慢过。 想着想着,沈之屿眼前的景色一换。 他好像去到了天上,低头垂看着这些灾民。 敌人都死光了,自然也没有仗需要打,在这一批人中,鬼戎兵占三成,普通百姓占七成,其中,年轻人又占六成,鬼戎兵们都放下了刀剑,脱掉一身的盔甲,换上常服,拿起锄头,带着年轻小伙们耕地筑房,画面流逝得极快,日升日落,白驹过隙,荒田变成了农田,长满金灿灿的稻谷,泥巴小道的尽头立着家家户户,每至饭点,炊烟就袅袅升起。 今日杀猪了,村长请众人来自家院子里吃刨猪汤,七大碗八大碟,粗略估算不下三十桌,从黄昏到月亮高悬,笑声不断。 稍后,画面一转,朴素的乡间变了,这里建起官道和驰道,足有二十尺宽,高大的马车在上面飞驰。 一块小石子横在了路中间,将一辆马车的车轱辘咯噔腾空了一下,稍后,车帘子掀开,一位不知谁家的大小姐探出头来:“一群废物,怎么赶车的?” 小厮连连道歉,将石子踢走,重新驾车。 沈之屿仔细瞧了瞧,小姑娘莫约十二三岁,身上穿着华贵,面容精致,肉嘟嘟的小脸蛋白里透红,脾气也还大,插着手生气的样子像一只小河豚这是好事,乱世养不出来这样金贵的大小姐。 又一转,这次连楼阁瓦舍都有了,飞檐斗拱,泥路变成了青石板路,这一幕大概是恰好赶上了一个节日,夜里地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暖色的灯笼串成一串,连排挂起,舞狮子,猜灯谜,花魁穿着鲜艳的红衣站在一面巨大的鼓上,每一步的落下都是一个鼓点,每一个鼓点又引起一潮人声沸腾,堪称一舞动天下。 自此,历经整整百年,才总算回归到正轨。 沈之屿看到了最后,在灯火落幕那一刻收回目光,四周骤然暗了下去,漆黑一片,再无其他场景。 “感觉如何?”那声音第三次到访,询问道。 “挺好的。”沈之屿轻声启齿,却忽然发现这句话说得有些勉强,和自己的心意相违。 是的,自己的心情有些闷,好似光看见百姓安居乐业,还不够,还少了些什么。 少了元彻。 少了他的陛下高座庙堂。 虽说结局如人意,可一百年,活活一百年的光阴被浪费,死去的京城才终于活了回来,间距太久了,两三代人的毕生浪费在这之中,大楚也终究是在那一日亡了国,史书对他的陛下的记载也只会有寥寥几笔,甚至可能还会冠上亡国之君的称呼,为后生们编排。 说他粗野蛮横,鸠占鹊巢,自食其果。 沈之屿多少有些不甘心。 那声音好似看到了他的想法,轻笑一声:“再来一次吧。” 再来一次? “去挽回,去接受他的心意,这一次,莫要再辜负他!” 声音落了下来,不再从四面八方传出,紧接着,一只手放在了沈之屿的肩膀,沈之屿骤然回头,看见了那声音主人的模样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白光骤然泛起,吞噬了自己和面前人,脚下悬空起来,他被往上抛去,离开此地。 终于要结束了吗? 梦里没有岁月,没有光阴,自始至终都是以一位旁观者来窥探着世界,可就是这样走了一遭,那些惋惜,那些痛处,那些无可奈何和爱而不得都深深地刻在了沈之屿的脑海里,时时刻刻警示着他。 . 咚的一声。 沈之屿感觉自己落到了实处。 干燥的、柔软的被褥在自己身下,身上搭着一层薄毯,空气里有着淡淡的檀香,冲淡了药味,那是他喜欢的味道,一阵大小合适的风从旁扇来,凉飕飕的,但不冷。 沈之屿试着动了动眼睫。 那风顿时停了。 沈之屿缓缓地睁开了眼,床顶木横的纹路就落入他的眼睛。 “大人?您醒了?” 魏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沈之屿第一遍没听清,直到对方又喊了第二遍,他才神魂归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嗯。” 醒了。 话音刚落,魏喜的眼睛经过了惊愕惊喜和大坝崩溃三个阶段,好似他也跟着醉生梦死了一轮,当即嗷呜一声,抓着手中的扇子就往外冲,铆足力气道:“醒了!我家大人醒了!” 沈之屿:“……” 看来是真回来了。 沈之屿支起身,让自己坐起。 没多久,一群人推门进来,都是些以卓陀为首的一些药童和太医,他们是时时刻刻守在丞相府外候命的,一进门,卓陀就利索地帮沈之屿诊了脉,然后问了一大堆类似于“是否头晕”“是否还浑身发冷”“是否有哪儿难受”等问题。 沈之屿除了还有点没缓过神来,什么问题也没有,反倒被他们这些小心翼翼和事无巨细地询问问得耳朵疼,这群人盯瓷器似的盯着他,好像只要自己咳嗽一声他们就要背气过去。 但沈之屿还是忍着耐心地答了。 问完,他们又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议着,交流讨论意见。 卓陀拱手道:“大人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因为近日来亏空太多,内里消耗过大,需要好好休息,多睡觉,待会儿下官等再为大人开一副药,以温补为主,一日三次按时服用便可,切记不要劳神费心。” 不提还差点忘了,沈之屿道:“我睡了多久了?” “三日。” 记忆慢慢回笼,沈之屿想起来了,京城瘟疫肆虐,齐王用解药为要挟,逼元彻杀死李亥,他猜晓这件事情后,立马赶去救李亥。 但解药也是一定要到手的,断无为了李亥放弃整个京城的道理,一场博弈在他、齐王,以及元彻三人间无风而起,他骗了元彻,说他只想攀附皇权求得保障,至于皇位上是谁,并不重要。 元彻生气了,一把抓过他恶狠狠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眼神不可怕,反而很可怜。 他没法,只能旁敲侧击地去安慰陛下。 然后……绕了这么一大圈,谁知齐王竟然根本没有解药! 沈之屿当时想不通,齐王没有解药,无非是想让元彻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杀了李亥,又没能救下京城百姓,再自毁长城,但取而代之的是他也逃不出京城和元彻的手中,得一起去死。 现在看来,原来齐王也根本不是最大的幕后黑手,他敢这样做,全是因为还有人站在他身后做后盾元拓。 齐王恐怕早就和元拓勾结上了。 这也解释了当时为什么会有三成的鬼戎兵忽然反叛,这些人根本就是元拓安排进来的内应,为的就是帮齐王逃走。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祸可测天灾难料,一场地动打乱了一切。 沈之屿冷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藏得深。 要玩阴招对吧,行,现在有的是时间,就陪他们慢、慢、玩。 沈之屿想了一大圈,这才想起卓陀刚刚提到自己已经无大碍,他一愣,自己不是也染上瘟疫了吗?这也能无碍? “解药研制出来了?” “这……下官无能。”卓陀羞愧道,“是齐王身边那位谋臣,尹青尹公子留了一份解药,下官们才能救下大人您和京城百姓。” 沈之屿:“尹青?” 到头来竟是这个人救了他们一命。 但总不可能白给吧? 沈之屿揉了揉太阳穴:“他提了什么要求吗?” 卓陀:“尹公子说,让陛下留他一命,然后等您痊愈后,要见您。” 尹青此人,齐王对他的评价是,反骨很强,不服管教这个评价落在谋臣身上,并不是什么好话,因为臣子为君出谋划策,讲求的就是一个忠心和听话,君主说一谋臣不会说二,更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如果忠心都不在了,再厉害再运筹帷幄也没有用。 尹青虽然帮着齐王谋天下,但也时时刻刻提防着齐王,所以,在齐王想要利用他毁掉解药,断掉元彻最后一条退路的时候,尹青的反骨彻底体现了出来他骗过了齐王的眼睛,让齐王以为解药已毁,但实则是被他偷偷藏了起来,作为事败之后保住性命的底牌。 沈之屿不确定尹青是否知道齐王和元拓勾结的事情,但按照尹青这个性子,就算知道,他也会认为元拓只会救齐王,而不会救自己。 好一个事不做绝,左右留手。 沈之屿刚感概完,眼神就狠了下来。 一码归一码,交出解药的功劳和他干过的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此人太想要活命了,虽说这是人之常情,但在此等形势下也是一大致命弱点,他会为了自己不顾一切,不能放在身边,更不能让他接触元彻半分。 “大人。”卓陀收拾好了自己的药箱子,再次嘱咐道,“大人近日不要劳累心神,多休息,下官等就先告退了,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务必随时遣人来知会下官,不要自己忍耐。” 沈之屿微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一群人窸窸窣窣地离开,最后那位带上了门,房间内重归安静。 沈之屿万万是不敢再睡的,怕一睡就又回到那颠沛流离的前世梦境中,继续受折磨,他没有躺下,将就着上半身坐起的动作,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用腰靠着枕头假寐。 今生很好,人都还在。 不是过了多久。 香炉里的香料燃尽,火星熄灭,而就在最后的香灰落下的那一刻,屋门又被嘭地打开。 来者没有礼数,都不知道让魏喜通传一声,大大咧咧粗手粗脚的,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府是自己家一般。 不过,全天下敢这样的人,确实有一位。 沈之屿猛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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