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刻意作贱自己。” 卓陀惊疑地回过头。 沈之屿身上盖着的被子拉至胸口,两只手一上一下地放在外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被面,带起数道皱褶:“李亥这个人你们或许不太了解,他怕死,非常地好面子,想要出人头地的心情不比齐王少,但他本身又远逊于齐王,生母是宫女出身,不讨皇帝的喜欢,连带他也备受冷漠,黄巾贼乱时皇帝自缢,杀妻杀子,他没能一起死的原因是他爹压根忘了还有他这儿子。” 卓陀简直难以置信对一位儿子来讲,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所以他生性猜忌,防备很强,旁人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会被他过度思考,他没读过什么书,却在医理上有些天赋,在此人心里,一个病得连说话……咳咳咳。” 话音未落,沈之屿忽然躬起身,捂嘴咳嗽。 卓陀连忙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沈之屿端着水的手不住发抖,他看见,笑道:“连说话都说不利索的人,才能完全放心咳咳咳……” 这也是为什么,上一世沈之屿即使知道李亥在自己平时的饭菜里下慢性毒药,也没法点破的原因。 当时的他,已经走向死局,为了防止更大的悲剧发生,不能和李亥撕破脸。 “可大人怎能因这种人将自己处于病痛折磨中?”卓陀道,“就为了他放下戒备吗?不值得啊!” “……怎么不值?” 就差这群人了。 这之后,内无谋权夺利,拉帮结派,圈银作威,朝政清明,想要读书的人可以入仕一展胸中之肺腑,内心的想法能说,敢说,有地方说,想要以诗词歌赋为伴的文人可以尽情寄情山水,不必隐藏锋芒,担心因不肯入世家为幕僚而招来杀身之祸。 外无盗贼,边境,不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荒芜地界,那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会让其变得十分繁华,商贾户贸易往来不绝,来自各地各式各样的商品玲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头。 集市,灯会,清谈。 笑语,欢声,畅聊。 随处可见。 千年万年的和平不敢说,但从此开始往后数三辈,定然是能过上安静日子的,届时小辈们的烦恼不再是明日是否会被战火牵连,是否会食不果腹,病寒无医,家人分离,他们只会说,今日的饭菜好不好吃,晚些时候该去哪儿游玩,街铺里的漂亮衣裳又卖光了……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真是太值了。 沈之屿喃喃道:“秦时明月汉时关……” 卓陀一顿,他听过,这是一首讲希望战事早日平息、百姓过上安定生活的中原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注) “去告诉牛以庸和公输厚。”沈之屿费力地说道,“该还击了。” 天边亮起第一缕光时,敲门声响起,潭老听见,杵着拐杖前去开门,却见只有牛以庸和江岭等内阁阁臣恭恭敬敬地站在院外。 没有沈之屿。 这一刻,他心里顿时了然这位年轻的丞相大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再见时,就该尘埃落定。 “拿走吧,都抄写好了。” 写完学说后,潭老等人的任务只剩下将这些学说大量抄写,这还是潭老自己的提议,沈之屿本想让他用印刷术,每天埋头俯案对颈椎不好,老儒们年纪大了,很忌讳这些。 谁知潭老一口否决:“印刷术?那玩意儿除了快能有什么好处?哼,小子,你可别小瞧了我们,我们这群老头子除了在文坛颇有影响力,书法也是一绝!” 周老连忙出来给这位煮熟鸭子嘴硬的家伙解释道:“孩子,左右我们没什么事,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你的,这些东西以我们自己的笔迹抄写,更能服众。” 阁臣们依次进入,拿走了几乎占据一整间屋子的纸张。 临走前,牛以庸拱手正色道:“诸位前辈,安全起见,还请从今日起不要出户,晚辈会派人来暗中保护你们,每天的吃食和用物也会由士兵们亲自送到。” 潭老转过身背对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牛以庸再次深鞠一躬, 而就在牛以庸准备离开时,潭老突然道:“沈家那小子和当今皇帝……” 牛以庸一愣。 “咳。”潭老虚咳一声,磕磕巴巴地憋出一段话,“老夫没见过皇帝,目前也不想见,你得空的时候去告诉那皇帝,小沈是没父母了,但他的爹是我们的朋友,若敢欺负那孩子分毫,老夫能给他写学说,同时也能够给他倒施逆行!” 这还是潭老第一次叫沈之屿“孩子”,以往,不是“这小子”就是“那混账”。 有些事情,牛以庸知道和这位倔强的老前辈是没法用嘴皮子说清楚的,他笑了笑,道:“是,晚辈一定传达。” “嗯。”潭老点点头,“去吧,中原有你们这群年轻人,会好过来的。” “晚辈告辞。” 牛以庸不敢有半分耽搁,当天,刚搭建好的简易十道工程便让这些学说流传到了大辰的各个角落,由部分阁臣和公输厚的弟子跟随,鬼戎兵护送。 暮色四合,在黄昏与昼夜交替的时候,一些不起眼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再不约而同地转向同一方向。 主母说,今日府里有重要客人,闲杂人等一律避闲。 阿言看了一眼这些按捺不住、开始不断聚集的朝臣,从小门偷绕出去,来到齐王所在的地方。 暗\网们再一次碰面。 “王爷,属下那边没问题了。” “王爷,属下那边也是。” “……” 万事俱备。 但齐王今日很沉默,没有因为布局的顺利而开心,除了禀报情况,阿言没敢乱说话,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齐王正抓着那张从沈之屿身边“偷”来的手帕,坐在椅子里,闭眼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齐王无端低低地笑了起来。 大冷的天,这笑声让人不寒而栗。 齐王:“昨天夜里,本王亲眼看见蛮夷皇帝离开了京城。” 阿言大惊。 不是定的今日吗?为何忽然提前了? 帝王亲征尤为谨慎,非大事发生,很少会做出改变。 “阿屿啊阿屿。”齐王含着笑,眼底露出一丝难以描述的神色,自言自语道,“你真厉害,竟然这么快发现本王的存在,并开始进行反击了。” “你是不是想也见本王?想要和本王说话,或者……拥抱?” 这大半年来,阿言每见齐王一次,都会对齐王在沈之屿身上表露出的,那种毫不遮掩的执念进一步感到恐惧,心想倘若自己是沈之屿,恐怕并不会很开心。 没人会开心。 那种感觉,就像有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躲在暗处,用那双竖瞳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你。 齐王收回蔓延开的思绪,放回手帕回前襟心口的位置,漫不经心道:“姑娘们,能送本王一个礼物吗?” 暗\网们齐声跪下:“但凭王爷差遣。” “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又吵又闹,让他们自己瞎折腾去。”齐王站起身,走到窗边,“咱们隔岸观火便行。” 为了尽可能地掩人耳目,这屋子的窗户不大。 最末的夕光照进来,小小的一团,刚好落在齐王的肩上。 “但好戏怎么能一个人看呢,去柜子里取些银子,买些点心和不能让人逃走的东西备着,下一次来时,无论你们用什么手段,把阿屿带来本王面前。” “是!”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出塞二首,其一》作者王昌龄 感谢在2022-08-06 23:53:42~2022-08-08 23:5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清野 第四十四 朕来了! 与此同时, 另一边。 十道果真是一项不可低估的国之利器,仅两日的疾行,陛下就带着大军顺利抵达北疆上次来时哪怕是昼夜不息, 也用了近十日。 这还没完,随之还有一条长而锐的队伍沿途分布出去, 如一条从京城牵引出来的桥梁, 保证每隔三天便能送一批军饷和战备来到前线。 军营驻扎在距离塔铁萨山脉十里外的一处戈壁上, 既远离了普通百姓的日常活动范围, 也确保有足够的场地在第一时间拦截住敌人。 当下战火一触即发,处处皆严密防备,瞭塔和边营每两个时辰进行一次轮换, 元彻没有让这些人大张旗鼓地迎接自己,跳下狼背后, 直奔主题, 叫了领队的将军们来营帐中商议军务。 吴小顺来时,远远瞧见陛下的头狼, 口水直流三千尺,恍然间他都好像忘了自己怕狼这回事,被那黑狼身上那套锃亮的甲具深深吸引住目光。 头狼见此,仰着头高傲地从他面前走过, 坐去陛下身边。 “擦擦。”元彻抬手摸着凑过来的狼头,笑道, “没出息。” 吴小顺咽了咽口水:“陛下,末将没出息,可以让末将摸它一下吗, 一下就好。” 头狼的名头不是白叫的, 确实好看, 光个头就比普通的狼要大出近一倍,哪怕只是普通行走,四肢结实的肌肉都会随之耸动,引人遐想其力道,放眼整个鬼戎军,也就耶律将军的灰狼能稍微媲美。 “行啊,你去呗。” 元彻打趣了他一句,算作给这凄凉的边境解解闷,吴小顺鼓起勇气试探着往前蹑了两步,在即将靠近时,头狼忽然喷了口鼻气,吓得他瞬间孬了,嗖地闪回原位。 营帐内哄堂大笑。 接下来,元彻话音一转,正色道:“诸位将士这一年半的戍边生活辛苦了,此次是最后一战,朕已在此,誓死于诸位共存亡,等此战大捷,你们便是肱骨之臣,也可领着封赏回家了!” 众人肃然起敬,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右手抵胸:“末将万死不辞!” “之前,中原一直是处于防备状态,但从今日起,朕需要你们从防备改为主动出击。”元彻道,“虽说有十道作保,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十道是底气,不是凶器,此次朕只有一个要求,能三个月拿下的战事,不能拖至五个月,能一个月赶尽杀绝的敌人,不许多耗费一天的时间!” “是!” 元彻一抬手。 兀颜从包裹里拿出一张地图,摊开在桌上。 两军交锋,有合适的战略部署会事半功倍,配合着地图,由陛下带领,将军们围在沙盘边进行了反复多次的推演,集思广益,每人都提出了许多中途可能发生的意外,以及如何规避,末了,元彻将一只带有“辰”字的小旗插在一座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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