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跨出府门的上一瞬, 沈之屿忽然叫住他, 耶律哈格回过头, 见对方站在这高墙院里,纤长身形犹如松柏,启齿说了四个字: “生于忧患。” 下一刻, 耶律哈格恍然瞬间和沈之屿达成了某种默契,大笑起来, 抬手抚上山羊胡:“死于美人怀(注)丞相大人, 老夫明白了!” 明白什么? 这诗是这么念的吗??? 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毫无关联, 牛以庸和魏喜满头雾水看着这老将军骑狼远去,叫一群年轻力壮的鬼戎兵追赶不上。 稍后,魏喜扭头回来,拿过牛以庸手上的药包, 跑去沈之屿面前:“大人,他找你有事, 我就顺道把他捡回来了。” 牛以庸:“……” 这个捡字真微妙。 沈之屿被门口的风一吹,隐约又有些不舒服,抬头看了眼牛以庸, 眸内毫无疑惑, 像是知道他会来一般, 轻声道:“嗯,进来说。” 魏喜要去厨房熬药,不能再陪,牛以庸只得单独一人追上去,仔细算来,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与丞相大人单独相处,沈之屿不是喜说话之人,没什么精神和必要时可以一整天不吐半字,他只能率先打开话题。 “大人怎没让卓大人来看?外面的大夫和药材肯定不如卓大人的好。”牛以庸在来的路上就思绪万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等脱口了,才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 “卓陀是皇城医官,不是相府的人。”沈之屿答道。 意思就是别一个小病就去麻烦别人跑东跑西。 牛以庸忙道是是是。 然后就又陷入寂静。 牛以庸抓耳挠腮,第二次尴尬地开口道:“大人,陛下还有多久回京啊?” 沈之屿侧头睨了他一眼:“不知道。” ‘哦……“ 沈之屿走回屋内坐下,示意牛以庸不必拘礼,也坐,但后者似乎不敢,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大人,关于下月辩论的前后流程,下官等列了三套方案出来,以第一套为主,后面两套备用,就算发生意外,也不会耽搁辩论的正常举行,您意下如何?需要再多备一些吗?” “不必。”沈之屿道,“人算不如天算,若真有事随机应变即可,无需在这些杂事上过于费功夫,反倒是明日的朝会。” 牛以庸洗耳恭听。 沈之屿:“方才我已将书册经交给太傅,下次朝会便要昭告出去,不出意外朝中反声必然众多,你们既然去到了朝堂上,就不是去站着玩的,太傅是将军出身,口舌之辩还得靠你们,耍无赖也好吵起来也罢,这是新政的第一钟,无论气势还是态度,都得敲响,断不能输了去。” 牛以庸:“是,下官谨记。” 然后再次。 “……” 好吧,已经第三次了,牛以庸觉得自己跟个愣头青似的杵在这儿,没被撵出去纯粹是因为丞相大人有礼貌时,上方传来一句话,打破了尴尬: “脸怎么了?” “脸?” 牛以庸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这个啊,惹于姑娘生气了,挨了一拳。” 沈之屿嗯了一声。 牛以庸莫名其妙。 沈之屿指了指一旁的茶具,牛以庸会意,上前来泡了一盏新茶,端给他,丞相大人慢条斯理地接过,用茶盖滑走茶沫,浅抿一口,似是无意道:“于渺性子烈,但本性不坏,是个懂得上进的小姑娘,你别和她气。” 牛以庸:“没气她,下官又不靠脸吃饭,且这事儿归根结底是下官讨……” 话音未完,牛以庸一个激灵,冷汗当即浸湿衣裳。 茶盏轻磕回案,发出清脆的响声,牛以庸低下头,心里只有一件事:说漏嘴了。 又被丞相大人套话了。 于渺和牛以庸无冤无仇,没理由乱揍人,同样,牛以庸也不是一个碰见点事就要跑来上司家哭鼻子的人,两人定是发生了比较严肃的意见分歧,才会如此。 当下还有能什么要事? 再加上最后那句欲盖弥彰的“归根结底是我讨打”,几乎可以敲定了。 沈之屿在交给牛以庸落实书册任务的一开始,就旁敲侧击地告诫他闭嘴,和他达成了一条没有说出口的协议:好好办事,无论发现了什么端倪,都藏在心里,假装不知道。 算来这其实是对牛以庸的一种保护,事未成,结果会是怎样谁也说不准,最坏的结果就是事情败露,满盘皆输,齐王的暗\网杀不干净,如今这局势,像牛以庸这样的位置,就算输掉也不至于立马丢命,万事万物还有元彻在后面兜着。 可正是有元彻。 所以比起敌人,牛以庸更该担心元彻秋后算账,问他为什么要帮丞相大人瞒着朕? 沈之屿本已经替他想好了元彻虽然脾气坏,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牛以庸只要先真心实意地回答“不知道,不知情”,元彻又找不到其他证据,一切都会与他无关,毕竟他又不是神仙,权利更越不过沈之屿,这沈之屿自己要作死,他有什么办法? 牛以庸噗通跪在地上:“下官知罪。” 沈之屿:“你给她说了多少?” 牛以庸一一将之前的话重复。 越往后说,他越察觉到上方渗透过来的寒意,到了最末,他的声音小如呓语。 沈之屿就算生气,也是一个不怎么“动”的人,大声骂人的次数少得可怜,这并不好,对他自己而言,人的情绪是需要发泄的,长久闷在心中,迟早要闷出毛病,对旁人而言,不能根据他的语气和反应来判断他当下的气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没法“对症下药”。 炎热夏季,院中的花簇开得灿烂,其中有一只花朵的根茎较其他更繁茂,从窗户伸头探进屋里,落在沈之屿的手边,随着风的轻抚,微微晃动。 此景堪称恬静,而下一刻,沈之屿抬手抓住了花朵,握拳收力。 牛以庸惊呼:“大人!” 这花带刺啊! 果不其然,当即就有鲜红的血顺着掌心缝隙滴落下来。 “你看,要当出头鸟,却不兜得住后果。”沈之屿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说道,“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白白送命。” 牛以庸吓呆了。 沈之屿松开手,花朵再无方才的夺目,顷刻间从芳龄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好些花瓣断裂落下,砸在桌面。 还不如规规矩矩地活在院子里。 牛以庸咽了咽口水,本能地想后退,但又念及时于渺最后的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用尽这辈子的勇气,将内心全数交代,“大人!下官此次前来,正是想要劝您收手,我们从长计议可好?我们多想想办法,没必要一来就走最下策啊!” 沈之屿像是听见了一个天下的笑话,笑出了声:“下策?” “何为上策?何为下策?” 牛以庸:“这……自是……” 沈之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除恶务尽,不留后患,只要能满足这一点,那就是上策,牛以庸,你本可以好好等着一切结束后接过权柄,可你非要自作聪明,口无遮拦,你可知我想如何处理这件事吗?” “如,如何?”牛以庸整个人已经蒙圈了,同时对沈之屿要办成一件事的决心和狠厉有了更新的认识,天下有才学有智慧的人无数,全拉出来比一番,沈之屿是不是第一这还真不一定,但在丞相这个位置上,他一定就是第一,没有人会比他更合适,他就像是个神仙,犯了罪被贬落人间,注定要为大楚殚精竭虑赴汤蹈火,完成使命。 好在这时魏喜端着药过来救场了,牛以庸明显感觉在魏喜出现的那一刻周身的寒意退去,看着魏喜把温热的药碗递去沈之屿手中,沈之屿皱眉,魏喜就像个小大人似的盯着看他亲口喝下去,然后再塞一枚牛乳糖去到沈之屿手中,揣着一滴不剩的空碗溜了。 “你走吧,此事没有余地。”在魏喜面前时,沈之屿一直藏着那只流血的手,好在魏喜也没多留意,被糊弄了过去。 逐客令已下,牛以庸劝谏无果,也没脸在这里继续碍眼了,拱手告辞。 经历了一天的心惊胆战,牛以庸身心疲惫,随意洗漱后,他仰头倒在床榻上,可在就要睡着的上一刻,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猛地睁开眼睛,困意全无。 “你可知我想如何处理这件事吗?” 这是沈之屿对他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当时气氛太僵硬,他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简直令人劫后余生。 只要杀了知情的人,这件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 牛以庸翻身起来,警惕地看着四周,四周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危险沈之屿放过了他,并没打算动手。 好一阵后,牛以庸才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裹紧了自己,经此一事,他之前的犹豫全部消散干净,再也不敢分心了。 同一时间,相府。 沈之屿看着面前的于渺和那具刺杀牛以庸的“尸体”,听完他们禀报牛以庸已经彻底服输认乖,颔首道:“好,辛苦了。” 牛以庸近来总是不专心,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装了别的事情,奈何当下想要在短时间内找一位与牛以庸能力相当的人来顶替他,也不太可能,沈之屿才不得不出此局面,收拾收拾他这毛病。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这个人太精太滑了,元彻将他的实权步步放大,步步送至朝堂前,他也明白元彻的意思,悄悄帮陛下盯好丞相大人。 若放任牛以庸继续这样犹豫不决下去,迟早是要将消息递给元彻,不如先下手为强。 至于什么风声泄露,派杀手杀内阁大臣,这当然也是胡诌,这些朝臣要事有这胆识和手腕,早就混成四大家了。 也更好处理了。 “尸兄”是临时拉来演戏的,不太清楚里面的具体厉害关系,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于渺支了出去,现在跟着魏喜领赏钱去了,反倒是于渺,在沈之屿找上她并坦白的时候,震惊了许久。 “大人。”于渺则停留了片刻,她站在沈之屿面前,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想让陛下知道呢?” 沈之屿的左手已经包扎好了,在烛光的照耀下,眼睑上朱砂痣鲜红如血:“软肋毁人意志。” 他要他的陛下不被温柔乡侵蚀,永远都坚不可摧。 “那你会成功的,像以前那样,对吗?” 这一次,沈之屿只是冲于渺笑了笑,没回答。 一晃眼,七夕佳节,城门大开。 在新政的推动下,无论权贵,不分低贱,无数年轻文人涌入京城。 同一时间,数十封信被鬼戎军中的鬼兵贴身携带着,自丞相府而出,送去大江南北各个角落,它们有着不同的内容,不同的目的,唯一的共性是,收信人都是些年纪和耶律哈格差不多大的老儒。 老儒们看着信上的落款,单一个“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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