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十度毁了这里。” 傅偏楼嗓音沙哑,“我就是此界的劫难,命数的尽头,变数应当改变的那个死局。” 蔚凤从未料想会得到这般沉重的答案,呆滞片刻,兀自倒吸一口凉气。 “那,”他甚至不忍往下发问,艰难地说,“清规师弟,他是……” 傅偏楼则话锋一转:“蔚明光,你读过话本子么?” “话本子?与这又有何干?” “疯癫嗜血、屠戮众生,若我记载于他人笔下,放到话本子里看,定是位不折不扣的反角,不是吗?” 傅偏楼看着他,“而阻拦在反角面前,以命相搏的凤皇陛下,岂非主角莫属?” 蔚凤难以置信:“你开什么玩笑……” “我也想这是一个玩笑。” 傅偏楼侧过脸,眸光微暗,“所谓变数,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生活着的凡人。忽有一日,稀里糊涂地被带来此界,一个名为系统的家伙给他看了一本书。” “一本,以你蔚凤为主角,我傅偏楼为反派,不知何人撰写的书。记载了此界的兴盛与存亡,你我人生的交锋与起落。 “最终,主角不敌反派,就此毙命,整个天下毁于一旦。 “系统告诉他,倘若想要回去,再次见到自己的家人,就必须完成任务。任务很简单,只要从小看顾好那个反派,不让对方活得颠沛流离,走到后来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宛如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故事的内容堪称荒诞,却是无可抵赖的真相,令蔚凤等人一阵心惊肉跳。 “竟会有这种事情……” “是啊,”傅偏楼笑了笑,“竟会有这种事情。” 谢征揉了揉他的发顶,轻叹一声,继续往下说: “然而,没有谁告诉他,乃至于系统本身都不清楚,反派并不想灭世,也是身不由己;更不知道,因为魔的存在,对方会知道轮回前的一切。” “就这样,所有人遭受着蒙蔽,反派、变数,不管真心亦或假意,信任亦或猜忌,全都困在原地团团打转……一次,两次……十次。” 他抬眼望向两仪剑,尽管不欲质疑这位给了他倚仗、又救过他性命的存在,话语也禁不住地带上些许冷意: “恕我无状,直言几句——” “到底为何会有这般可笑的安排?” 两仪剑无言以对。 不知过去多久,它终于开口,带着疲惫与茫然:【吾……不知。】 得到这个回答,谢征并未太过失望,他低声说:“我听到过两个声音。” “一个自称天道;另一个,则称不能让天道得逞。二者却又异口同声,要我们前去幽冥。” 思来想去,那个与天道有所分歧的存在,只会是不系舟,将他招来此界的不系舟,也是系统的幕后主使。 “我不知该信何方,不如说,事到如今,我已谁都不愿信。” 说着,谢征阖上眼,复又睁开,眸色沉郁。 他所能想到最接近那个层面、尚能听一听说法的,只剩两仪剑。 “今日前来,也是想请前辈指点迷津。” 两仪剑又沉默半晌,问道:【尔等,可听闻过天下五器?】 227 前路 他的变数,他的一线生机。…… 天下五器? 早在入道的那一日, 谢征就从无律那儿听过相应传说。 后来混迹藏经阁,他也曾在典籍上翻到不少大差不差的记载。 ——混沌钟十响创世后,钟身碎裂,其中三片撒向凡间, 以天地为炉, 铸就了镇业枪、两仪剑、空境珠三样灵器。 彼时妖兽猖獗,人族尚未开化, 凭借孱弱的身躯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只能任凭屠戮、苟且偷生。 三灵器不忍, 便云集众生、传道授法, 自此有了起初的三座仙宗。 镇业枪授枪法, 有清莲生灭十三诀,枪影如云,便开清云宗; 两仪剑授剑法, 一剑破万法, 问道先问剑, 便开问剑谷; 空境珠虽无器灵, 却能化解尘缘业障、清心养魂,便开养心宫。 后来, 道门逐渐繁盛,香火绵延, 百家争鸣, 依那三座仙宗划分出明涞、云仪、虞渊三片仙境, 尊此三者为镇宗仙器, 以别凡器。 除此以外,世间还游荡着一艘奇异的舟船,据说是混沌钟剩余的碎片所化, 法力更甚三大仙器,能越南北、平古今,有神鬼莫测之能。 因其时隐时现,无法以常理度之,世人便称它为不系之舟,并混沌钟共号天下五器。 在修真界,这大抵是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能张口说道的故事。 但故事终究是故事,凡人多谣传,大抵为好事者胡乱冠名、津津乐道,不成体统,讲求个口头顺遂。 而眼下从两仪剑口中说出,不禁显得有几分微妙。 “自是听过的。”困惑稍纵即逝,谢征敛去不解的神色,正经答道,“两仪剑、空境珠、镇业枪、不系舟、混沌钟,此之谓天下五器。” 【五器么……】 两仪剑的声音带着些许惆怅,【所言谬误,却是歪打正着。】 【三大镇宗仙器,不过源于一桩意外,顺应天意出现在世间的,本该只有一者。】 鸿蒙初开时,一切刚从混沌脱胎,尚未出现秩序。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于是混沌钟将己身拆成两半,共同管束天下。 一者为身,是有形之物,掌自然道法;一者为神,是无形之物,掌规律因果。 然而,创世耗费它太多的力量,以至于无坚不摧的器身有了裂痕。 最终演变之时,裂痕崩碎,三枚碎块就此掉落凡间,打破了原本有形与无形的平衡。 就如阴阳与光影,一旦失衡,日积月累,便会导致倾轧,这样的失衡是不被容许的。于是在彻底分开后,它们匆匆赶下凡间,意图寻回那三枚碎片。 因那场意外,它们的诞生花费了比预计中要漫长许多的时间,生灵万物已扎根于世。 待寻到三枚碎片,它们却发现,阴差阳错下,碎片诞出了自己的灵性。 许是力量源自有形之物的缘故,碎片天生有着承担教化的觉悟,在这耽搁的时日中,代替有形之物传授道法,保住了天地灵长的人族。 无形之物应天理而生,只认规矩,无心无情,当即要将三大仙器打回原形,让有形之物吸收,拨乱反正;有形之物则恰恰与它相反。 面对这桩代天行事的功绩、以及方才起步的道门的苦苦哀求,它难以避免地心软了。 它在漫长的衍化里寂寞了太久太久,三枚碎片又是脱于它的身躯,灵智懵懂,犹如孩童。 那是它的“孩子”,它无法将之毙命。 面对有形之物突如其来的执拗,无形之物别无他法,选择了退让。 为了维系世间平衡,它也将己身的一部分割让出来,融入生灵之躯,从此诞生了天潢贵胃的上古血脉——龙凤麒麟,无垢道体。 而那不再完整的两样器物…… 有形之物名不系舟,无形之物名天道书。 超脱常理以外,却又不似混沌钟般具有无上权威、不可企及。 【夺天一事,吾已从留在汝识海中的神念得知。】 两仪剑道,【被锁在界水之下,坠入幽冥的,应当是天道书,也是尔等常呼的天道。而汝听闻的另一道声音,多半就是不系舟。】 【它们相克相生,同根同源,时常争吵,谁也不能说服谁。】 【倒转轮回,还有带来异界之人,必然是它们共同的手笔,缺一不可。】 【故吾不知,所谓任务究竟是出于哪位的主意,也不知它们在为何争执。】 说到这里,它停了停,长叹一声。 【变数,汝因遭受蒙蔽觉得愤怒、怀疑,情有可原。吾不能承诺它们必然可信,那两位之所见,并非凡物能够理解,或许给不了汝想要的结果。只是……唯有一点,吾笃信不疑。】 【——它们,定是想保全这个世间。】 …… “清规。” 离开境地后,无律半路轻声叫住了谢征。 谢征回首,对上她晦涩望来的眼眸,低声道:“师父有何指教?” 他仍如来时一般,白衣乌发,面容沉静,半分没有改变。 然而谁都无法再像先前那样看待他。 若说傅偏楼的不同寻常早有端倪,谢征的来历、与其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无疑是一道猝不及防的冲击。 “变数”、“异世之人”、“一线生机”。 就算明白他不会是普通凡人,也绝想不到会如此沉重。 无可企及的家乡,难辨真意的任务,以及一团乱麻、已走入绝境数十回的这片天地…… 无律记得很清楚,她收下对方时,尚且未有弱冠之龄。 旁人入道时,只需想着筑基、结丹,想着长生漫漫、道途浩瀚;他却已在面对大乘修士也不能企及的难题了。 她不禁想,难怪过去她总是觉得矛盾。 谢征分明性子清淡,却时常给她急促之感,好似被嗜血的妖兽追在后头,性命垂危,一刻也不敢停歇。 原来真的不敢停歇,一停,就不知是否还能有后来。 无律心底一阵涩然,她沉默地看着年岁尚轻、可已吃了许多苦的两名弟子,缓缓叹息。 “这些事,怎不早些告诉为师?” 此话很是无理,她清楚,换作旁人,大抵恨不得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牵扯到这样的大事,胡乱说出去,极易招致灾祸。 谢征和傅偏楼愿意将这一切当面坦白,堪称十分信任。 可无律仍忍不住想,若是早点说呢? 她再怎么不济,也是他们的师父,是合体期的修士。 更何况,她不仅仅只是问剑谷的一介长老,更是上古血脉的无垢道体,知晓内情的柳天歌。 她的弟子们也是、她也是。 倘当初就彼此交心,会不会就能少走些弯路? 就算不能,至少可以分担些他们的辛苦。 ……她这个做师父的,当真不尽责。 无律的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颇为懊恼,谢征听了不由失笑。 他神色柔和下来,眉眼间也流露出一段暖意,并未反驳,反而点头称是:“师父教训得对,再有下回,弟子定不会客气。” 傅偏楼跟着弯起双眸:“到时候师父别嫌烦就是。” 无律被他们的一唱一和逗笑了,眼睫转落,唇畔浅浅上翘:“贫嘴。” 旁观几人不禁也笑,因身份转变而升起的微薄陌生顿时烟消云散。 无律继而问:“接下来,你与仪景作何打算?幽冥,去是不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征道,“不去,疑问就永远会是疑问。” 既然天道和不系舟不是一路,至少不会全是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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