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阪依佛门,企图从信徒香火中窥得渡得苦海的办法。 他发疯似的追逐声色,祈求找到平静的答案。 也曾学着他那传闻中洒脱的白龙父亲,追逐对方的脚步,踏遍天下每一个角落。 可看得越多,他越觉得虚无。 见一次感到新鲜,见多了就索然无趣。 如这天与云,不管在哪里看都差不多。 可如今不同。 傅偏楼几近着迷地望着天与云,望着树与花,望着身侧的人。 忍不住想,倘若。 倘若当真有那一天,就好了。 “不知道去哪里也没关系,哪里都能去。” 他低声描绘道,“届时,我们就造一页竹筏,从送川出发,沿着界水顺流漂下,漂到哪儿算哪儿。天晴就躺在上边晒太阳,落雨就在岸边找个地方歇脚……” 说着,他面上浮现出一个微微天真的、安静的笑来。 像是得了糖的稚童,因想象的甜蜜而心满意足,眉梢眼角都开了花。 谢征不禁也笑:“那样很好。” 他俯身在傅偏楼唇角亲了亲,低低地、柔和地说:“便这么约定了。” 226 迷津 坦诚与迷障。 春和景明, 问剑峰上苍翠欲滴。 沿着小径自后山下到山脚,渡过落月潭,内外两峰之间, 是一道悬落的瀑布。 将众人一路领来,谢征步履不歇,扬起手,声势磅礴的水帘便划分开来,露出底下别有洞天的崇峻山谷。 “这里是……” 蔚凤面上露出一丝讶色,他从前在此处落过水,留下了深刻印象,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问剑谷的禁地, 两仪剑栖息之处?清规师弟, 你欲所言,莫非与此有关?” “一半。” 谢征望着曲折狭长的谷道, 说:“蔚师兄也清楚, 我曾得过两仪剑的传承。如何前去幽冥,也是它告知于我。” “这点,古龙前辈应允过, 它的确能借助幽冥石的联系, 破开前往幽冥的通道。”蔚凤点了点头,“可是哪里不对?” “……不。” 瞥他一眼, 谢征垂下眼睫,淡声问, “蔚师兄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蔚凤不解, “怎么?” “两仪剑中意的人是你。为何不予你传承,反而要给我?” 闻言,蔚凤愣了愣, 沉默下去。 若是只有这辈子的记忆,他或许会觉得谢征的话是无稽之谈——中意他?怎么个中意法?就凭转妖修的儿时救了他一命? 但他并不仅仅是问剑谷的蔚明光,也是曾经的涅毁凤皇。 过去的记忆虽断断续续,不太分明,可被两仪剑择主这点无可否认。不然,他也不会有烧毁问剑谷、杀死宣云平的机会。 况且,如今的两仪剑剑主还是宣云平,他不松口,两仪剑本不能给任何人传承印记……除非违逆契约,自伤神识。 这就更不对劲了。 蔚凤记得,早在入道之初,谢征额上已浮现了那尾红鱼印痕。 但彼时彼日,他还是问剑谷外门平平无奇的一名弟子,得到洗灵果前,只有四灵根的普通资质,随处可见,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若非傅偏楼执意强求,恐怕连问剑谷的门都入不得。两仪剑为何独独对他生出青睐、乃至不惜损伤己身,也要给他传承? 相视以来,类似的古怪之处层出不穷,蔚凤不傻,只是一直置若罔闻,不去深想罢了。 如今,谢征却主动将这些疑问摆在了台面上。 “清规师弟……” 意识到他的弦外之音,蔚凤蹙起眉,欲言又止,“你是要?” 谢征未答,静静垂下眼。 旁人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纷纷不解,倒是无律掠来若有所思的目光。 话间,涉水而入,曲径通幽。 巨石削就的烽火台隐约可见,其上,剑锋破损古旧,青苔锈蚀,摇摇欲坠。 光从外表看,很难想象这片残铁就是传闻中的镇宗仙器,蔚凤等人久仰大名,却还是首回见到,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这就是……两仪剑?” 被他们靠近的气息惊醒,剑尾长穗晃了一晃,忽然无风自动。 灵流涌聚,汇往那道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却又始终屹立在天地之间的影子。 云层翻卷,日光忽明忽暗,异象丛生。 【——何人擅闯问剑谷禁地?】 苍茫声音沉沉响起,肃穆威严,似金石相撞,刹那间,耳边如有厉芒呼啸,重锋劈过,石破天惊。 本就修行剑道的无律、蔚凤和琼光三人更是转瞬被激起了剑气,一时间,长吟铮铮,或清越或低回,不绝于耳。 “仙器……” 无律眸中掠过一丝慎重,按住腰间佩剑,正欲上前,替他人分担这股威势,谢征却先她一步。 “两仪剑前辈,”他朝烽火台行了一礼,仰面道,“是我。” 【嗯?】 像是方才注意到他,两仪剑顿了顿,语气带上些许惊讶,【变数,是汝?汝之气息,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 伴随这一声,原本积淀在心头的压迫荡然无存,无律松下口气,随即有些复杂地望向谢征。 ……“变数”。 仅这二字,便可说明太多。 眼前弟子形容沉静,神色虽寡淡,却不会有疏离之感。不知怎的,无律蓦然记起许多年前,问剑谷山脚初见时,那个满眼空薄的青年。 像是洞悉了诸多因果,因而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目中除去一个傅偏楼,再无焦点。 她从柳天歌变成无律,度过漫长的岁月、遇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可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存在,更何况对方还与傅偏楼混在一起。 打一开始,她就不曾觉得谢征当真只是个寻常凡人,后来的桩桩件件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进展离奇的修为,处变不惊的态度,若这些还能用生性使然和另有奇遇来解释的话,非为上古血脉,却仍被天道眷顾、不受洗业桎梏这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清规,她的大弟子,究竟是什么人? 重重疑问早已萦绕心头,无律瞧着沐浴在诸多困惑视线中,依旧不动声色的谢征,终于醒悟他为何要带他们前来禁地。 世上再没有谁,会比镇守一方的两仪剑更有远识与权威。 这是谢征愿意给他们的交代。 无律长叹一声,又微微笑了笑,率先出言打破沉寂。 “在下为问剑谷第三十三辈长老,道号无律,如今宣云平不知所踪,正代行谷主之责。” 她抚着腰间长笛,伏了伏身,“见过镇宗仙器。”尔后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说: “敢问,所谓变数,何解?” 适才问完,谢征也跟着垂首,低声道:“劳烦前辈。” 了悟他此行的意图,两仪剑也不觉冒犯,缓缓道:【约莫距今三百年前,不系舟告知吾,此界将经浩劫,命数已尽,它要去往异界,寻找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 【那便是变数,是这方天地最后的一线生机……】 【此人,身负不系舟之影,便是它自异界寻来的变数,吾当助其,博得那一线生机。】 “不系舟并非凡器,存于隙间,有十一道影子可投向俗世。便是这些影子,将那些变数带来此界。” 谢征接过它的话,语气平淡。 他垂着眼眸,墨色小痣浮在白皙肤上,显得格外出尘,与世不入。 浅黄色的绒毛团凭空落在袖上,第一回在外展露不凡之处的系统避让着眼神,畏首畏尾,被他拢进手心,温和地抚过头顶。 “这是011,”谢征介绍,“不系舟的第十一道影子,将我带来这里的……”他顿了顿,玩笑更胜过责备地说,“罪魁祸首。” 011苦巴巴地皱起脸,裴君灵回过神来,意识到哪里不对:“等等……‘那些’?莫非,什么变数,还不止清规一个?” 回答她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傅偏楼。 “有十一道影子,自然不止他一个。” 无律视线一凝:“除却清规,还有谁?” “……你们并不认识。” 说出这句话时,傅偏楼脸色放得冷淡,声音也无波无澜,像是讲了件不值一提的事。 然而谢征清楚,他很紧张,指尖都在发抖。 要坦诚所有,就绕不过曾经的十次轮回。 知道一切后会被怎样看待?傅偏楼不知道,但他愿意去信。只是话虽如此,迎上那些眼神之时,仍然免不了忐忑。 犹疑中,脊背忽而抵上一寸力道,掌心温热,似安抚似鼓励,顷刻令他安下神来。 萦绕不去的顾虑突然散尽,傅偏楼神情稍霁,说:“他们,不存于这一世。” 陈不追一点没跟上,愣愣地重复:“这一世?” 一行人里,真正听懂这句话的只有蔚凤。 他有些复杂,又有些慨然,呼出口气,点破道:“轮回。” “轮回……” “倒转时光,谁都不记得后来的事,重来一次,与轮回转世又有何异?清规师弟得到的既是第十一影,此时自然为第十一世,前几世的变数,想必都没能夺到那线生机。” “小凤凰,”宣明聆奇怪道,“你怎会知晓这些?” 蔚凤略微苦笑,指指眉心:“一直未与你说,小师叔,对不起。其实,我记得些许以前的事情,私下问过他们。” 宣明聆诧异地凝视着他,须臾,陡然想通了什么,脸色一变:“你的心魔……” 蔚凤摇摇头,没有答复,转向傅偏楼道: “傅仪景,你还记不记得,才想起那些东西、跟你们说起时,我问了你与清规师弟两个问题?” “记得。” 傅偏楼咬了下嘴唇,“你问,为何会有轮回,我们又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彼时,你们有意隐瞒,我便没有追问。”蔚凤问,“眼下可打算说了?” 闻言,傅偏楼深感意外,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与谢征从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被瞧出端倪也正常。不如说,他们身上谜团众多,这么多年来同伴却未曾过问一句,足可见背后信义。 心中一暖,他不免多了几分底气,思索着慢慢开口: “于人,生死方才轮回,于此界也一样。” “有死,才有第二回生。命数走到尽头,才会重来,你方才所言已差不离,过去那些变数,全都失败了。” “至于我怎会知晓……” 唇边翘起一个嘲弄的笑,傅偏楼学着他的动作指了指眉心,道,“魔源自众生业障,超脱轮回之外,它替我记得。” “记得它是如何用我的身体,从仙境,到荒原,再到兽谷……一寸寸碾碎这片天地,又被不系舟带回最初,周而反复。”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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