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折腾。”杨不悔点评,“仙长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明争暗抢的,哪里保得了他们姻缘。” “图个心安罢了,不也挺好?”裴君灵托腮道,“我觉着不错,要去。平日里首饰做的不少,灯倒还没试过。都说女儿家心灵手巧,准把你们都比下去,嘻嘻。” “这可未必。”蔚凤被激起了好胜心,哼道,“小师叔极善铸器,看看我的天焰剑就晓得。一盏、哦不,两盏灯而已,不在话下。” “瞧你的出息,自己不会动手?” 傅偏楼嗤之以鼻,“再说了,做灯和铸器,是一回事么?别的不提,我师兄连绳穗都编得好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说着显摆宝贝似的晃了晃手腕上的红绳。 蔚凤回敬道:“你那话送你自己。” “我可不像某人,我的灯自是亲手做的。虽说笨拙些,总比你全赖上宣师叔来得好。” “我就不信了!”蔚凤拍桌站起,“自己做就自己做,瞧瞧究竟谁赛得过谁?” “呵呵。”傅偏楼气定神闲,递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多大人了,为这个较真?” 蔚凤:“你怕了?” 傅偏楼:“……怕你?比就比!” 两人二话不说,一人拽一个,牵着含笑看戏的宣明聆和谢征下了茶楼。 杨不悔没反应过来,呆滞地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张口结舌:“呃,他们……” 剩下的话没宣之于口,但面上不由自主地带出一分无语。 “哈哈……”琼光仍在座上,乐不可支,“像小孩子吧?” 岂止是像…… 杨不悔一言难尽,含蓄地说:“上回瞧见类似的情形,尚是幼年在私塾读书时同窗闹脾气。” 听到此话,裴君灵也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怎的……分明他们平日里皆稳重又有主意的,碰到一处就变得幼稚了。” “这些年里,蔚师兄远在凤巢,傅师兄更不必说,整个人都变化颇大。” 琼光笑完,低眸一叹,“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他们置气拌嘴了,一时尚有些怀念……” “有大人在,可不就幼稚了?” 陈勤爽朗道,“在太虚门里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什么不追真人深明持重、谦和有礼、素有君子之风云云……每回我都想,这说的是谁?我家那个满口神神道道的傻小子?” 陈不追大窘:“舅舅……” “嗯,不过谢道友跟宣道友也算不上什么大人。”陈勤琢磨了下,“论‘倚仗’二字才不错。” “谢大哥是偏楼哥的……哎,罢了。” 陈不追摇摇头,“他们去做灯,我们不去么?继续在这儿喝茶?” 裴君灵道:“是了,我也得抓紧才是。趁子夜来前多试几回,挑个最好看的出来。” 琼光摩拳擦掌:“逛了许多回灯会,还真没上手过,我也去。” “我就……” 杨不悔刚想说我就不掺和了,谁料陈勤径直起身,一挥手丢下茶水的银两:“喝什么喝,喝了半天骨头都僵了。小二,结账!” 转头对两个弟子道:“走吧,要叫他们知晓,最好的灯当出于我们太虚门之手。不悔,我记得你少时很会折腾这些活计?就靠你了。” 师尊有令,怎敢不从? 杨不悔唯有默然,不甘不愿地点点头:“……弟子尽力。” 218 上元 毫无余地。 东风夜放花千树。 先前鼠妖的意外平稳翻篇, 街上很快恢复了原本的喧嚣,乐舞的、猜谜的、卖甜水点心的,应有尽有。 一路走来, 不知瞧见多少提着灯笼的小娘子, 在墙角树下与情郎相会,言笑晏晏间不经意青涩地红了脸。 说要做灯,出茶楼以后, 傅偏楼却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谢征跟着他随舞鱼龙灯的队仗走了半条街, 这会儿又信步来到河边桥头。 清风徐徐, 树影婆娑。 这边人不算多, 耳旁吹拉弹唱听久了,蓦地安静下来, 他才发觉傅偏楼已许久没有说过话。 也不知怎的,与蔚凤等人作别以后, 他就鲜少开口, 好似之前幼稚拌嘴、叨叨不休的那个人是假的一样。 走在人堆里时, 不管哪里都是一片喧嚣,还不算明显;一停下来, 两人间便陷入古怪的沉默。 谢征一向不善言谈,如今也摸不清傅偏楼的心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起话,侧过脸打量身旁的青年。 傅偏楼低着头在看水。 月影黯淡, 明灯高悬。 倒映着粼粼湖光的那双异瞳里却不见半点波澜,好像凑了这般久的热闹,万丈红尘没有一处当真入了他的眼。 谢征瞧了他片刻,尽管不欲承认, 可这样的师弟的确令他感到些许陌生。 弱冠那年,傅偏楼曾带他来过此地,他记得很清楚。 彼时,对方也作了类似的打扮,牵着他走过半边小镇,笑意盈盈,满身落拓的烟火气。 从小到大,谢征一直看着他,自然明白傅偏楼并非真是那样明朗亲切的性子。但,即便一半是刻意演出的模样,也有一半是真心的欢喜。 然而眼下,他再寻不到半分欢喜,身前一片乐景,傅偏楼的眉目间却唯余沉郁,仿佛风雨欲来。 他在想什么? 谢征不得而知。 他按捺下心底浮现的些微烦躁,打破沉寂,问道:“……不做灯了?” 闻言,傅偏楼缓缓转过脸来,神情有些恍惚。 很快,惊醒似的,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本来也没想做。” 他自然地答道,方才的沉默很寻常似的,嗓音泛着懒意,好像没精打采,又好像只是单纯的走神,“蔚明光想得太简单,这么短时间,糊个油纸都不够,更别说编底盘和灯骨……那都是手艺活。” “这镇上的人,从小做到大,也每每前几日就开始准备。现在想做,无非买些特意为外地人准备的半成品,添些装饰笔墨,写张许愿的红笺,就算凑趣了。” “你倒知道得清楚。” 谢征不禁困惑,“那为何还佯装兴致勃勃,要和蔚师兄争个高下?” “他们谈论得兴起,说出口多扫兴?回头一逛就明白,凑个趣也是趣嘛。再不行,点支蜡烛也勉强过得去了。” 傅偏楼望着他,顿了顿,低声咕哝,“况且……要不然,怎么把你拐走?今晚可是上元。” 原来打的这么个算盘,谢征忍不住轻笑。 这样的小心思,倒又令他找回几分熟悉的感觉。 “笑什么!” 傅偏楼有些羞窘,却无法从那双眸中流转的笑意里移开眼。 这样看了一会儿,竟也跟着笑起来。 “久别重逢,谁都想多与你说点、问问情况……我都还没讲几句呢。” 他既是抱怨,也是玩笑,摇摇头,“你终于回来……该先陪我逛一逛吧?” “说的也是。” 谢征望着他,神色不觉柔和下来,答应一声。尔后又问:“那我们待会儿如何交差?随便买一盏来?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去放灯。” 傅偏楼瞅来一眼,尔后慢吞吞地在袖中摸索,取出一盏莲灯。 莲灯由竹骨编织而成,外头油纸包裹紧密,正中嵌着一枚蜡炬。什么图案都没有描画,仅是如此,已比摊上卖的那些都要精巧。 “喏,交差。”他又找出一沓红笺递过去,“有何祈愿,写在上头,放灯前用灯芯烧掉就好了。” 谢征一怔:“这是……” “我亲手做的,好看吧?” 傅偏楼唇角一提,“之前几年但凡有空,我都会跑过来玩,早就混熟了,当然有所准备。” “你一人过来?” “是啊。”傅偏楼撇撇嘴,“你又不在,蔚明光去了凤巢,阿裴到底是个女孩,我俩一起逛容易被误会,琼光师弟也忙着问剑谷里的事……” 他叹了口气,不过倒没多失落,反而笑了:“一个人也好,自在。方才领你去观的那些,都是我觉着最有意思的,好不好看?” 谢征瞧见他笑,却怎么也高兴不了。心里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极不是滋味,勉强才平复下来,应道: “……好看。” “对吧?”傅偏楼挑眉,又看向摆在桥栏上的莲灯,推给师兄显摆道,“还有,这灯骨用的竹子,可是问剑谷那片竹林里的,平时沾了不少灵气,想来比凡竹来得好,祈愿更容易被瞧见。” 那副模样很是神气,十分得意一般,谢征啼笑皆非:“凡人放灯是给山上的仙长瞧,敢问这位仙长,是想放给谁瞧?” “那自然是给天道瞧了。” 傅偏楼一本正经道:“我辈修士,不求道,求什么?” 他好似在玩笑,却又别有一分认真。 谢征闻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垂下眼睫去看那盏灯:“这个给了我,你放什么?” “都不知放过多少回,”傅偏楼语气莫名,“没什么意思,早厌了。” “再说,”他朝谢征一笑,眉眼弯得很是狡黠,仿佛一只偷到了腥的猫,“上元夜,情人灯。师兄放,就等同于我放了,对不对?” 眸光相触,谢征定定凝视他,片刻,轻轻一笑:“……对。” 灯火斑驳,照在那张格外柔和的清隽面容上,一瞬不可方物。 远处丝竹盈盈,暗香浮动,桥头风盛,拂过发梢,将耳后散落的几缕青丝扬起,交织在一处,说不出的暧昧。 傅偏楼一顿,只觉脸上不可遏制地烫了起来。 他不愿被瞧见面红耳赤的傻样,低下头不再说话。 谢征有些奇怪,不知哪里惹到了他,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红透的耳根,当即了悟,也难免感到些许羞窘,便垂眸去看那盏莲灯。 周围皆是嘈杂人声,这一刻却说不清的静谧,好似天地间只剩身边之人。 谢征的发养得太长,不一会儿竟吹到眼前。 傅偏楼瞧见,忍不住伸出手捉住,趁人不注意拨出一丝,与自己的绑在一起。 他折腾着微不可察的小小一枚发结,好似那比眼前的水月灯影都要令人痴迷。等回过神来,又觉得实在鬼迷心窍,近乎有些魔怔了。 【可不魔怔?】 耳边一道阴恻恻的嗓音笑道,【傅偏楼,我看你已被他迷得昏头转向、病入膏肓了,可曾想过留些余地给自己?】 傅偏楼眼神一冷,在心底道:“他既回来,你可以闭嘴了。” 【我闭什么嘴?】 魔哈哈大笑,【你该不会觉得,他没事,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么多年过去,你怎还是如此天真,如此可笑?】 【今时不同以往,凭养心宫那些人,你以为还能压制住我多久?还是说——】 左眼不知不觉间黑雾缭绕,沿着眼尾一路滑向脖颈,像是湿淋淋缠绕着皮肤的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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